外婆與她的那臺檀木紡車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2-17 22:03:54

文 | 尹運中 劉和云

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技術(shù)的日益發(fā)達,紡線這一古老的民間工藝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日趨沒落,以至到了80年代后完全失傳。

但上世紀70年代前,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家庭都有一臺紡車。那時農(nóng)村婦女除了下地干活、下廚做飯、喂養(yǎng)牲畜、帶孩子、做針線活外,還有一項重要工作——紡線。

外婆是一個紡線能手。她紡線的技術(shù)十分高超,所紡出的線又細又勻稱,且有韌性。而那臺她從娘家所帶過來的紡車是她出嫁時唯一的陪嫁品。那紡車與她休戚與共,幾乎陪伴了她一生,直到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因而它成了外婆生命中最珍愛的東西。

那輛紡車用檀木做成,很結(jié)實,但十分破舊。據(jù)外婆說,那是她娘家祖?zhèn)飨聛淼摹?/p>

外婆母親舊時是一個很本分的農(nóng)村女人。她共生育三個兒女。但她壽命不長,外婆還在七歲多時,便離開了人世。

聽外婆說母親很寵她。她母親很勤勞,常整日待在一間小破房里紡紗織布給全家做衣服穿。年年月月都如此。每次紡紗時,她都要將外婆摟在懷里,一邊用手吱吜吜地搖著紡車,一邊輕聲細語給外婆講故事哄她開心,直到外婆在她懷里睡去。她常常說,外婆是她的幺女,她要將外婆當寶貝寵。可惜她壽命不長,外婆七歲那一年她因犯癆病而去世。

聽外婆說她母親去世的那會,很放心不下年幼的外婆。她伸出枯枝般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外婆的頭,然后流著淚凄然離世。那會兒,外婆也哭得撕心裂肺的。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年雨。外婆的母親才去世不到兩個月,她的父親便暴病而亡。于是她只能跟著才十多歲的兄長和十來歲的姐姐過日子。

那時,外婆的嬸子十分同情他們?nèi)置玫牟恍以庥?。逢年過節(jié)總將三兄妹叫去和他們一家團聚。平時,嬸子還幫著外婆三兄妹操持家務(wù)。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外婆十來歲時,嬸子便教外婆紡紗。每當夜深人靜時,小小年紀的外婆便待在母親生前住過的那間小破屋內(nèi),一邊用母親留下來的紡車紡紗,一邊流著淚,訴說著對母親的思念。

外婆十二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給外公做童養(yǎng)媳。她出嫁那天,由嬸子做主,將外婆母親曾用過的那輛檀木紡車帶過來做陪嫁品。離開娘家時,外婆跪在她母親的靈位前,一邊撫摸著母親曾用過的那輛紡車,一邊想著母親生前對自己的好,哭成了淚人。

外婆嫁過來給外公做童養(yǎng)媳后,小小年紀,便承擔起了給一家人洗衣做飯的重擔。曾外婆待人十分刻薄。外婆白天勞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也不讓好好休息一會,而是逼她待在屋內(nèi)不停地紡紗,每天直到夜深人靜時才作罷。

外婆雖然天天辛苦干活,但曾外婆卻從不讓吃飽飯,總在她吃完飯后才讓外婆吃些剩菜剩飯?zhí)疃亲印H绻杂胁铄e,曾外婆便對外婆便非打即罵。那時外婆感到很絕望,她不知給曾外婆做牛做馬何日才是個盡頭。

一九四四年,是我們家最不幸的一年。那一年日軍侵占攸縣,攸縣百姓陷入苦難深淵。先是外公被國民黨四十四軍抓俘遭遇劫難而亡。接著曾外公、曾外婆和外婆的一個幼小兒子因犯打擺子病而故去。那一年我們家先后失去了四條鮮活生命,這無疑給了外婆最沉重的打擊。但外婆并沒被擊倒。而是挺起脊梁,擦干眼淚,在掩埋了四位親人的尸體后,牽著我母親和大姨的手,加入到了逃難隊伍中。

大姨不久后逃往江西,這樣,我才五來歲的母親便成了唯一與外婆相伴的人。外婆在帶著我母親逃難時,什么也沒給帶上。只是將那架紡車背在身上,一拐一拐地跟在難民隊伍后面逃到了數(shù)里路之外的山里過日子。由此足見外婆對她從娘家?guī)н^來的那輛檀木紡車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新中國成立了,外婆的日子才稍好過些。

五八年搞大躍進。社里組織人們開展勞動大競賽。外婆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還經(jīng)常參加社里組織的各種勞動競賽活動。

那時,社里組織婦女開展紡紗比賽。目的是為國家多紡紗,提高人民的衣著水平。外婆勞動熱情極高,所紡出的紗被評為優(yōu)等,參加了社里組織的手工業(yè)產(chǎn)品展覽大會。為此,外婆的那輛紡車被評為功勛紡車,而外婆則被評為優(yōu)秀紡線手,披紅戴花,參加了社里的勞模表彰大會。那些年,外婆人生春風得意,第一次感受到了勞動婦女的偉大與榮光。

上世紀60年代,全國大搞水利建設(shè)。那時,母親常被隊里派出到外頭修渠筑壩,很少在家陪我。

那年頭,生活比較困難,很少有吃的,我常常感到餓。記得當時為了給我喂飽肚子,外婆總到外面想法給我找吃的。

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是紅薯的收獲季節(jié)。外婆總肩扛一把鋤頭,身背一只竹簍,來到隊里已收獲的紅薯地里續(xù)挖被遺棄在地里并被深埋著紅薯回家煮給我吃。

記得深秋的一個日子,夕陽早已西沉,蒼涼的大地上嗚嗚刮起了凜冽的西北風,外婆帶著我在地里挖滿了一小筐紅薯后,便收拾東西帶我回家。她怕我被凍著,連忙從身上脫下她的黑粗布衣服裹在我身上,然后背著沉甸甸的筐子,并雙手將我摟緊了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后,她先將撿來的紅薯洗凈,然后再用柴灶將紅薯蒸熟喂給我吃。待將我喂飽后,她又用棉襖將我裹住放在籮筐里,一邊坐在昏暗的油燈下?lián)u著紡車紡紗,一邊用腳搖動著籮筐哄我睡覺。

秋夜漫長,那蟋蟀在窗外的地頭不停地嘰嘰叫著,發(fā)出動人的鳴聲。外婆則不倦地搖著紡車,那紡車所發(fā)出的嗡嗡的聲音,就如有人在深情地哼著一首古老的歌,那么纏綿悱惻,悠長動聽,直將我送入甜甜的夢鄉(xiāng)。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句話十分真實地反映了當年人們樸素的衣著觀念。

兒時,國家的紡織工業(yè)尚欠發(fā)達,人們的衣著水平普遍不高。因而那時的人們穿補丁衣服是司空見慣的事。

盡管兒時我家由于缺乏勞動力,日子過得比較艱辛。但外婆卻從沒讓我穿過一件補丁衣服。街頭商店里的布料買不起,外婆便辛苦紡紗,用自家生產(chǎn)的粗棉布給一家人縫衣服穿。逢年過節(jié),家里哪怕窮得揭不開鍋,外婆也要用家織的土棉布給我縫上一身嶄新的衣服讓我穿著高興。因而,在生活艱苦的年代,盡管家里窮,但我從沒有遭遇過受凍的歷史。

上世紀70年代初期,是我家日子過得最為艱難的時候。這時,我的幾個小姨先后出嫁,母親也因嫌棄家里窮棄我們而去。外婆只好帶著我與殘疾的四姨過日。

當時我正在上學(xué),外婆卻因風濕病嚴重不能下地干活了,于是家里極度缺乏勞動力。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外婆只好通過搞些副業(yè)來掙錢養(yǎng)家。白天她上山挖草藥賣錢,晚上則通宵達旦為鄰里紡紗換錢。

當時,市場上還沒有出現(xiàn)的確良與的確卡等化工面料,農(nóng)民的穿著水平還十分落后。他們平日所穿的衣服主要用家織棉布縫制而成。

那時,幾乎每個生產(chǎn)小隊都種植棉花。到了秋后將棉花采收入庫后再分給各家各戶用于紡紗。許多人家的女人由于勞動辛苦而沒時間和精力紡紗,便將隊上所分的棉花拿來讓外婆給幫著紡。這樣,外婆便可通過紡紗的手藝掙錢養(yǎng)家和供我上學(xué)了。

外婆紡紗十分辛苦。夏夜蚊蟲成群,酷熱難熬,她老人家卻屈身在狹窄的房間內(nèi)紡紗至夜深;冬夜欮風陣陣,寒氣透骨,她則穿著單薄的衣服紡紗至深更。她將那輛紡車安放在唾床前,累了便上床睡覺,醒了便馬上披衣下床紡棉花。

每天晚上,一盞擱在床前的煤油燈閃著橘黃色火苗,發(fā)出微弱的光芒,外婆則弓著有些傴僂的身子,用手不停地搖動著那輛沉重的紡車,讓它轉(zhuǎn)動著錠子,為一家人編織著生活的夢想。

紡車嗡嗡,發(fā)出喑啞的聲音,如唱著一首古老而沉悶的歌,帶著綿綿憂傷,訴說著人世生活的艱難與外婆人生的艱辛。

此時,晨光微煦,可外婆為了趕著讓我們在新年穿上一身新衣,卻忘記了入睡,仍在不倦地紡啊紡,直至東方薄明。這時,那盞通夜未滅的燈光卻將她那副傴僂而疲倦的身影投放在半透明的窗紙上,鐫刻在我內(nèi)心深處,永遠難以忘懷……

外婆一生因為勞累,到了年老時便疾病纏身。七九年她終于扛不住生活的重壓而病倒了。這一年她因中風而半身不遂。到縣人民醫(yī)院治療了半個月后,也只是保住了命而已,但左手與左腳卻因偏癱而不能自由活動。從此,她再也無法轉(zhuǎn)動紡車紡紗織布給家人縫衣服穿了。于是她為此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世上還有什么比活著卻不能動彈,無法用勞動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的事更為痛苦的呢?我好幾次發(fā)現(xiàn)外婆不顧病痛的折磨,悄悄地挪到那臺她曾使用了許多年的古舊搖車旁,伸出那另一只還健康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它,眼里凄然地落下了傷心的淚水的情景。

1980年中秋節(jié)的那天,是令我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個日子。那一天,時間似乎被凝固了似的,天空因此而變得愁云慘淡。

這天中午,外婆也許有預(yù)感似的,剛吃罷中飯,她便一改這之前飯后上床午休的習(xí)慣,扶住凳子強撐著身子艱難地挪到那臺差不多與她伴隨了一生的古舊紡車前,然后咕嘟了幾句,便一頭栽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外婆臨死前,她的身子重重地跌倒在搖車上,并俯身壓住了它。隨后外婆的右手卻牢牢攥住了那紡車的搖柄。那神情那姿勢,似乎全都在告訴我,她摯愛著這臺從她母親手上傳下來的,幾乎伴隨了她一輩子,且見證了她勤苦一生的古舊紡車。

她不想離開它,她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與它偎擁在一塊,和人世作最后的告別。

隨著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人們的衣著日趨現(xiàn)代化,現(xiàn)在再也沒人穿那家織的粗棉布衣服了。因而外婆的那臺古舊紡車像她們那代人一樣,全都成了過去式,被擱在時光的冰河上,再也沒人在乎她們和它們曾經(jīng)的存在了。但愿外婆那代人吃苦耐勞,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精神,傳承后代子孫,并激勵著他們自強不息,踔厲奮進,并練就過硬本領(lǐng),從而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

責編:龍子怡

一審:龍子怡

二審:張建平

三審:周小雷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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