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日，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喬葉的全新散文集《要愛具體的人》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散文集是喬葉細微體察當代人內心后寫下的文字。她看見了生活的美麗細節(jié)，也看到了靈魂最低處的真實模樣。她告訴我們既要愛具體的人，愛眼前的生活，也要愛生命中的不完滿。比如，她在她所在的城市，也發(fā)現(xiàn)了一位10元快剪的“曉華”。

文丨喬葉

冬日某個午后，我在小區(qū)附近散步。陽光很好。很好的陽光往往會有一種奇妙的牽引力，引得人越走越遠。走著走著，忽然就看見前面有家物美超市。我家附近也有一家“物美”，看見就覺得很親切。此時，突然好奇：雖然都是“物美”，可不同城市、不同地段是不是也有風格差異？便進去逛了一圈。果然是有的，比如此處雖然毗鄰大道，人卻不多，同樣的菜也比我家旁邊的要貴一些。生活消費類的貨架排得既少也不活潑。這大約跟人氣兒有關。我家那邊的“物美”因為去的人多，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蔬菜流通很快，即便是很新鮮的菜當天稍晚也會打折，這就更吸引人去。良性循環(huán)就是這么形成的吧？

不過我倒是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緊挨著收銀處的地方居然有間小小的門面，是個理發(fā)店，名字是“10元快剪”。真是好名字。信息極其明確：十塊錢，而且剪得很快。所以，快來剪吧。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進過理發(fā)店了，很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就是疫情之后。疫情使得出門不便，而且店家營業(yè)也不穩(wěn)定，我也少了很多需要出門的活動，待在家里的時間大大增加，于是由著短發(fā)慢慢長起，前面劉海么，就自己對著鏡子剪剪，后面則隨便一扎，就這么湊合了一年，當然也是樂得省錢。然后就有了新問題：劉?？梢宰约杭簦竺娴念^發(fā)嫌長了自己卻剪不了——其實也不長，但我的理想尺度是能抓起來就好，能抓起來是為省事，再長一點就嫌沉——也試著自己上手，還真不行。逼著家里人拿我練手，也都剪過，效果實在是一言難盡，每次我都得再加工，還得把頭發(fā)又上卡子又綁花兒地揪成一個小丸子才能遮丑。這就必須承認術業(yè)有專攻。

便進了這家店。這是幾年來第一次正式進理發(fā)店。10元，沒有經濟壓力。而且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推斷：托尼是位女士，正在給一個男人理發(fā)。她矮矮的，壯壯的，五十多歲的樣子。短發(fā)。頭發(fā)有些花白。這位托尼一定是速度快且效率高。經手的頭多，技術也不會差。

看見我進來，她熱絡地招呼著，說等五分鐘好不好？我說好。問她用不用洗頭，她笑道，這里沒水，不洗頭。咱就只能是干剪撒。

本來聽她口音就像四川人，這個“撒”讓我更加確定。等了大約五六分鐘，給那男人剪完，她利索地掃地，另取出干凈圍布給我圍好。做這些的同時她已經言簡意賅地問明白了我的基本需求：劉海是整齊還是碎齊，后面想剪得多短，馬尾扎出來大概什么樣。告訴我十五分鐘就行。

甚合我意。邊剪邊聊。我喜歡和這樣既生又熟的人聊天。生是因為不知道她的姓名，熟是因為這樣的人生活里處處都是。所以啊，這都是些多么可親可愛的人啊。

四川人？

嗯。

四川哪里呢？

綿陽。

綿陽我去過的。2009年，大地震后第二年。

哦，地震前我都來北京了，我來北京快二十年啦。

沉默片刻，繼續(xù)聊。

四川人做飯真好吃，我一到四川就吃得要胖三斤。冒菜，水煮肉，酸辣粉，都喜歡吃?；疱伕挥谜f啦。

我也很會做飯的，隨便做做都很好吃。北京的川菜不行的。

我常在地鐵上看到植發(fā)的廣告，植發(fā)管用嗎？

不管用，騙人的。昨天有個人來理發(fā)，就是植發(fā)，花了三萬多，才不到半年，掉得差不多啦。

我笑。她也笑：還不如買假發(fā)哩。到處都有騙人的。我一個老鄉(xiāng)小妹妹，來北京，第一個月工資發(fā)了八千，進了一個美容店，等到出了門那卡上只剩了幾塊錢，都被刷完啦?？蕖缶?，警察不管。說你消費了嘛，這事兒說不清。我剛來北京時也差點兒上當，在東直門，有人拉我體驗，說免費，我進去就要我脫鞋，說先給我按摩，我沒有按摩過，就覺得不對，就跑出來啦。

你真聰明！

就一起笑。

理完，掃碼付款。問她今天理了多少個啦？你是第三十八個。一天能理五十個？差不多。那也不錯啊，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哪里能。要給物美交五塊。為啥？這店面是人家的。那收你一半錢也是夠黑的。還行哈。省了好多事。自己開店也好難哩。在這里嘛，穩(wěn)穩(wěn)的。

臨走的時候，忘了拿菜，她喊我回來，打量著我手里的環(huán)保布袋子，以同道的神情和口氣夸獎道：你這個袋子好。我也從來不買超市的塑料袋，不花那個閑錢。賺錢不容易，能省個就省個哈。還保護環(huán)境是吧？我說是是是。很開心被她夸。

已經很多天過去了，每次看到物美超市就會想起她。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說“穩(wěn)穩(wěn)的”這句話時滿足的神情。說實話，她的知足讓我意外。此時去看，是我這想法有問題。人家怎么就不能知足呢？再往深里追究，你怎么就覺得人家該不知足呢？怎么就覺得人家的日子過得苦呢？人家沒有活在你預設的劇本里，這不是挺好的么？

“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蓖耸窃谀睦锟吹竭@句話，一直在我心中刻著，也總是能找到對應的詮釋。比如這個“穩(wěn)穩(wěn)的”人，就是具體的人，多么值得愛。

責編：龍文泱

一審：易禹琳

二審：曹輝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