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謝宗玉:711,于無聲處聽驚雷

  湖南文聯(lián)   2024-12-02 11:42:20

文|謝宗玉

三十年前的某個暑假,我躲在郴州下湄橋療治情傷。在那里,我遇到兩位清婉的姑娘。周末不上班,她們就會陪我在附近山頭轉轉。假如我們順著郴江遠走幾步,就會與711礦不期而遇。
只是那時,懵懂的我們,只關心己身憂樂,即便遇上,對一個即將停產停工的破舊廠礦,也不會有太多探究之心。我們哪里知道,這個地方會牽連如此深廣?不但關系中國命運,還左右國際政局。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萬民沸騰,舉國歡欣,全球震驚。世界格局由此改變,中國真正擁有了與美英法等西方大國掰手腕的核心力量,也不用太顧及“老大哥”動不動就給我們甩來的臉色。
要知道,1949年以來,核戰(zhàn)爭的陰云就一直籠罩在祖國上空,成了四萬萬同胞的共同夢魘。我們備戰(zhàn)備荒,挖的防空洞都能繞地球幾十個圈,就想為民族留種存根。朝鮮戰(zhàn)爭打得很窩火,美國人老揚言要用核武器給我們做“外科手術”。蘇聯(lián)雖然于1949年成功研制原子彈,可暫時壓制美國。可隨著英法兩國先后在這一領域取得突破,壓力又重新扔給了社會主義陣營。
何況盟國有,并不等于我們自己有。對中國這樣一個博物大國,沒有核武器,就相當于滿園青菜沒扎籬笆,野獸隨時可以進來。民族倒懸與國家壘卵的警報聲并未解除。盡管財力不允許,工業(yè)不允許,科技不允許,毛主席等國家領導人還是毅然決定,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國都要盡快把原子彈搞出來。
而原子彈所需的核心原料就是鈾。
沒有鈾,就像巧婦無米,一切皆是空談。
那么,鈾在哪里?鈾就藏在郴江下游許家洞鎮(zhèn)的金銀寨里,就藏在三十年前我曾與之擦肩而過的711礦中。
三十年后,我年過半百,受邀前來采訪。看著已被打造成旅游小鎮(zhèn)的711礦,內心有說不出的惆悵與感慨,原來驚天動地的事業(yè)曾與我那么接近,我竟一無所知。
嶄新的小鎮(zhèn),沖淡了我的這份惆悵,它還保持舊貌。踏足進去,像穿越時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那應該是711礦最鼎盛的時期。一切基礎設施都構筑完好,住宅、醫(yī)院、郵局、食堂、商店、電影院、托兒所、學校、大禮堂、飯店、招待所、理發(fā)店,一應俱全,如世外桃源,足不出廠,便可滿足所有需求。
那會兒經(jīng)濟已經(jīng)復蘇,所需之物,皆優(yōu)先供給。這里地雖偏僻,但人人心連北京,個個臉帶笑容,仿佛他們就駐在祖國的第二心臟。對外界,這里依然需要隱姓埋名,但在內部,他們已然得知,自己干的是驚雷事業(yè)。站崗士兵,隨處可見;警衛(wèi)保衛(wèi),異常嚴苛。廠礦工人與弟子的榮譽感和自豪感,不比北京大院紅色弟子少。
如今,工人雖然老故,廠礦子弟也多外出謀生,但這里戰(zhàn)天斗地的火熱氣氛,依然非常濃郁。舊墻上被刷新的政治標語及口號,仿佛是這里永不過時的標配。繡有紅色五角星和“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書包、軍用水壺及綠色軍大衣,仍是商店招徠顧客的走俏物品,被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秷F結就是力量》《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等一些富有時代感的歌曲還在小鎮(zhèn)回蕩,聽得人血脈僨張。毛主席極具個性的口語,也被制作成莊重語錄碑,隨處可見。其不服就干的豪邁,及蔑視一切的霸氣,讓人如飲烈醇,肝膽俱張:
“敵人有的,我們要有,敵人沒有的,我們也要有。原子彈要有,氫彈也要快。管他什么國,管他什么彈,原子彈、氫彈,我們都要超過?!?/span>
……真是一個讓人沉醉的小鎮(zhèn)呵。時間凝固,青春永駐,記憶激活,內心云水翻騰,無論多老的游客到了這里,都有想野火春風,再拼一回的沖動。世間若真有穿越,幾多好哇。
隨著采訪的深入,早期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也進入我們視野,繼而盤踞我們的心靈。鈾是一種放射性元素,對人體危害很大。鈾輻射時間過長,很容易患各種癌病,甚至會遺傳后代。采礦工人把鈾粉塵吸入體內,時時刻刻對五臟六腑進行零距離輻射,傷害更大。居里夫人是史上受輻射致死的第一人??芍钡蕉兰o中期,人們對鈾輻射的認知,仍不甚清楚,這使得中國無數(shù)與核打交道的軍人、工人、科學家的后半生都在與病魔糾纏不休,甚至還影響到了周邊村莊。
這些,都是后話。在鈾輻射之前,還有一種立竿見影的致命疾病,就是矽肺。礦石采掘引起的粉塵,吸入體內,導致肺部纖維化,先是咳嗽,接著咯血,然后呼吸困難,最后活活憋悶而死。粉塵中的二氧化硅越濃,矽肺惡化越快。711工人雖說是在挖鈾,但石頭里鈾元素只是微量,二氧化硅才是主要成分。除礦難外,矽肺是711最兇狠的殺手。下湄橋山谷的某座墓園,埋葬了一百多位711礦工,很多只有二十幾歲,很少超過四十歲。最快的罹難者,從下井作業(yè)到發(fā)病致死,僅一年多時間。
自有礦業(yè)以來,人們就對“矽肺”這個群發(fā)性惡疾有清醒認知??芍懒擞秩绾??山就在那里,需要開掘;井就在那里,需要下去。大團大團的石頭,運往何方,工人不知道;用作什么,也不知道。但從科學家和管理者的口吻及神態(tài)可以得知,自己正干著一項偉大事業(yè),與國家民族休戚相關。
既然這樣,哪還能挑三揀四呢?干就是了!死怕不怕?怕!但有比死更怕的東西,那就是怕國家重墜黑暗深淵,怕民族重被奴役欺凌,經(jīng)歷了新舊社會兩重天的人們,再不想重返過去。
何況,最初來711的,都是從朝鮮戰(zhàn)場浴血歸來的士兵。槍林彈雨都不怕,數(shù)九嚴寒都不怕,還會怕小小粉塵?最多是下井后,多捂一層口罩。
可真到井下了,誰還管得了口罩啊。氧氣稀缺,塵灰彌漫,呼吸困難,不戴口罩以后也許會死,可戴上后,現(xiàn)在就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啊。體力活,需要大口換氣,才能保持肌肉活力,口罩只會幫倒忙。
另外,井下高溫,也會讓人直接忘卻死亡。郴州溫泉發(fā)達,適宜康養(yǎng)。但對當時的井下工人來說,卻形同煉獄。人在里頭,熱浪撲面,肌如灸蒸,每個毛孔細胞都在喊受不了,哪還顧得上粉塵如何?若沒人舉著高壓水管,對著后背沖涼,都無法操控采挖電釬。
隨著規(guī)模的擴大,711礦開始在全國招錄工人,除西藏臺灣,每個省都有。當然湖南最多。都不問去干什么,只要能跳出農村,吃上國家糧,干什么都成。窮啊,窮怕了。那個時代,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滿足。
711礦組建于1958年,成批量采礦時,正逢饑荒時代。現(xiàn)在我們看著展廳照片那些簡陋、寒磣、破爛不堪的生活環(huán)境,一邊感嘆唏噓,一邊心存疑問,清貧寒酸如此,艱苦卓絕如此,為什么人人臉上有笑,個個眼中有光?那種喜悅感和幸福感,甚至能隔著五十年光陰撲面而來。憑什么呀?
就憑這里有飯吃,有衣穿,有工資發(fā),還能做無名英雄,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奉獻自己的力量。能不渾身是勁,斗志昂揚么?做夢都偷著樂呢。更何況,說到艱難困苦,無論在什么時代,廣大農民永遠是墊底的存在。現(xiàn)在我們縱向比較,覺得他們的滿足來得好不值,可只要橫向比較,他們如何不樂在其中?那些年,內有自然災害,外有蘇修逼債,不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很難體會。
況且,有志愿軍言傳身教,那可是英雄邱少云、黃繼光、羅盛教的戰(zhàn)友呵,能不見賢思齊么?還有黨員起模范帶頭作用,何處闖不得?何事干不成?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人的精氣神,一旦提振上來,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那真是一個讓人欽羨的年代,雖然清寒,但陽光烈艷,紅花遍地。你若活在其中,照片里也必有一朵笑容屬于你,并且開得跟喇叭花似的。
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則不會這么想,要他設身處地,他會渾身寒噤。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家的行為,在他看來,皆愚不可及。自己若死,整個世界就算鮮花遍布,也毫無意義。他們沒有族群觀念,身死道消后,世界就跟著不存在了。
狹隘的人文主義者,則喜歡揪住細節(jié)不放。詳述個人疾苦,折射制度問題;解剖個人命運,溯求時代公平。他們會說:明知危險萬分,還不顧工人死活,鼓動他們下井,那是犯罪呀!
興觀群怨,文人可以批判,可以吶喊,這沒錯。可若只是些隔靴抓癢式的指責,不顧時代背景的挑剔,只會徒增笑料。他們或許并不明白“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的真正含義。一拳開,就意味霸蠻、冒險、犧牲;就意味集中力量辦大事,孤注一擲闖難關;就意味與其千思百慮,不如直接行動,跨出關鍵一步。它需要摸著石頭過河,哪能盡善盡美?
對政治家而言,只要方向是對的,結果是好的,過程的損失,只能容忍,且必須容忍。也多虧有711礦,及所有與中國核工業(yè)有關人員的犧牲和付出,讓我們成了繼法國后,第五個擁有原子彈和氫彈的國家,重新成為聯(lián)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之后,我們才能埋頭一心搞經(jīng)濟,繼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
這便是“免得百拳來”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政治家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前瞻布局,實在令人嘆服。
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只是前輩們在負重前行。
目前世界三大鈾礦中,中國雖占了其二的開采權,但礦區(qū)皆不在國內。從707到717,單在湖南,711就有這么多姊妹礦,現(xiàn)在趁生態(tài)文明的東風,全都關閉了。這簡直是打得一拳開,迎得百花來呢。
漫步小鎮(zhèn),突然間我不再抱憾年輕時的錯過?;蛟S非要等到這個年紀,才會有與711歷史意義相匹配的認知。如果早來三十年,或二十年,誰知道我會不會像一個憤憤不平的小文青呢?
有一種螞蟻,遇到森林火災時,會緊抱成團,滾過火線。外層螞蟻雖被燒焦,卻護住了內部周全,這是它們族群的生存法則。蟻且如此,何況人乎?中華民族一次次浴火重生,靠的不正是這種犧牲精神嗎?不說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年代,新中國哪條戰(zhàn)線,不是獻了青春獻子孫?711有幸,還能意外揚名。絕大多數(shù)曾撐起共和國脊梁的“三線廠”完成使命后,正逐漸被黃沙野草默默掩埋。
心事浩茫連廣宇。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淡看生死苦難,不因鐵石心腸,而是視野胸襟,今時不同以往了。就比如現(xiàn)在,聽著聲情并茂的苦難陳述,我內心涌出的不是悲憫及同情,反而心生向往,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與照片里的人一起篳路藍縷,砥礪前行。哪怕死亡,也在所不惜。生年不滿百,每個人在時間長河,都是轉瞬即逝的蜉蝣,關鍵是要死得順心快意,重如泰山。
我這一時之感,或許就是所謂的靈魂升華?在這個叢山環(huán)抱的南方小鎮(zhèn),這一刻,我不關心三十年前的姑娘去了何方,生活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關心的是整個中國,正在與世界賽跑的中國。
我們不能落后半步呵。
一旦落后,子孫后代又得用血和恥辱買單。

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熊佳斌

來源:湖南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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