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4-11-28 21:04:44
文丨李俏梅
葉嘉瑩先生走了,所有熱愛詩詞的人都在紀念她,這是葉先生應得的殊榮。我也記起三十多年前與葉先生的難得的緣分。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在湘潭大學中文系念書,我們的系主任,也是著名的詞學專家劉慶云教授請葉嘉瑩先生來校講學。記得我們是全系停課聽葉先生講課的,她給我們講了足足三個半天。
三天中,每天的上午或下午,我們從湘大的北山步行一二十分鐘到南山的大階梯教室去聽課,這一經驗,成了我們大學四年中最彌足珍貴的記憶。雖然葉嘉瑩先生現(xiàn)在是世所公認的“詩詞的女兒”,足跡遍中西,踏上過國內外幾十所大學的講壇,也有眾多書籍、音像、影像資料傳播于眾,以至于每個喜歡詩詞且受教于葉先生的人都可以說她是我心中的老師,但在湘大中文系當時在校的學生看來,作為親耳聆聽過先生講座的人,葉先生于我們的意義是有些與眾不同的。
葉嘉瑩先生那一年六十四歲,但完全沒有老態(tài)。我記得第一天她穿淺色方格子連衣裙,蓬松的卷發(fā),由劉慶云老師介紹后,她就一直站在臺上(有點像一個舞臺)講課,她說她喜歡站著講課。
我的同學丹晨在朋友圈回憶那時場景:“我眼里的她,就是一幅宋畫,一首宋詞,我心里在不停地感慨,原來文學可以這么美,人的氣質可以這么美?!边@是我們共同的感受。毫不夸張,葉先生在我們記憶中就是美神一般的形象。我是八七級的,算起來應該還在大一的第二個學期,八十年代后期還屬于改革開放初期,一切欣欣向榮然而物質上依舊相對匱乏,大部分同學在衣著打扮各方面還尚未脫離鄉(xiāng)土氣息,所以其實相當樸素的葉先生的衣著、風度、氣質也成了我們品評的對象。時隔三十多年,我同宿舍的一位女生竟然還記得葉先生穿著咖色的長絲襪,顯得非常細膩高級,這樣的“質感記憶”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葉先生是最有魅力的老師。說實話,80年代的大學課堂紀律抓得并不嚴,老師們一般不點名,點名不到也不會有什么懲罰,但是葉先生的課大家都是早早地趕過去占位。她講授的詩詞事先都印出來,發(fā)到我們每一個學生的手上。我記得是一種偏黃的紙張,大約是油印的,我們邊聽邊在上面做筆記。
一連三天的講授形成了一種對于中國詩詞之美的沉浸式體驗,在今天看來,是很奢侈的,今天的系主任大約不可能有權力讓學生停課去聽一個講座(這不是“教學事故”嗎),然而如果我們的系主任當年沒有這樣的魄力,我們大學期間這一美好的共同記憶就要大打折扣了。葉先生后來也沒有再到過湘大,所以我們是何等幸運!
葉先生講課的內容今天已不能全記得,但她上課的樣子如在目前。先生講課的聲音是清澈的,帶著手勢和動作,把聽者帶到一種情境之中去。她的講解特別細致,每一個字,每一個意象她都能聯(lián)系無數(shù)首相關的詩,從它最初的含義到后來的衍生義,繞一大圈后一定會回到正在講解的詩作,使你對這個詩作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可謂把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極致地應用于中國古典詩歌,但她“拆碎七寶樓臺”之后,總能復原一個更美更有意蘊的七寶樓臺。每一個字、每一個意象都是通道,通向古典詩詞和中華文化的玄秘之處,我們簡直被她迷住了。尤其令我們佩服的是她信手拈來的能力,那么多的詩歌都像長在她的腦子里,她隨手可以撈出,就像隨時從清溪里撈出活潑潑的魚來,這是怎樣的記憶力!
而當她吟誦詩歌,我們又感到一種新奇。我們那是第一次聽吟誦,似唱又非唱,字詞的聲調都變了,特別記得她吟誦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金”她不念陰平,她念第四聲,去聲;“香腮雪”的“香”和“雪”也念去聲,“香”字特別拖長。雖然我們不好意思當眾這么吟誦,但神奇的是,聽她吟誦之后的詩句變得易記了。就算我現(xiàn)在看到想到溫庭筠韋莊的詞,葉先生的語音語調還是會從記憶里跑出來,三十多年前的聲調與影像浮動在現(xiàn)時的詞句上,是一種很奇異的體驗。
葉先生給了我們很好的詩歌啟蒙教育。她在這三天里重點講解到的詩詞應該不多,我記得的大約就是溫庭筠馮延巳韋莊李煜,可能還有杜甫《秋興》八首之一二,但是她聯(lián)系古今中外上下左右的方法使得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中國詩詞文化的根系網(wǎng)絡,關于“賦比興”“詩莊詞媚”“互文”等概念大約也是那個時候進入腦子的,她尤其強調生命的“興發(fā)感動”,啟示詩詞對于生命建設的意義,成功地將古典詩詞之美傳遞給臺下的聽眾。所以葉先生對我,對我們八七中文這一級同學的影響是深遠的,骨子里的。
我的一位同學說:“在最美的年華遇見先生,何其幸也!”是的,在不同的年齡遇見,事物對于我們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某種程度上,葉先生所給予我們的美的震驚體驗(人的美與詩詞的美)參與了我們的成長,滲入了我們的血液。那三天像一個異域時間,一直珍藏于記憶的某處,凈化和激勵著我們。
講座結束之后,我們一眾同學跑上講臺,請葉先生給我們留言。她在我的小本本上寫的正是她1979年歸國之時寫的那句詩:“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可惜那個小本本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但不要緊,我一直未能忘懷它,以古典詩詞之美的傳播來報國而達到如此境界的,唯先生而已!
我個人覺得,葉嘉瑩先生有一種高僧的氣質,她是以一種宗教般的精神來傳播中國古典詩詞的,她的不辭勞苦、孜孜不倦、用心一也即可明證。她也不喜歡別人用過高的榮譽來夸贊她,她說“聲聞過情,君子恥之?!蔽业氖诸^有一本《葉嘉瑩說杜甫詩》,寫于2006年的“迦陵說詩”序言中重申了她之前寫過的一段話:“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學者,那是因為我在這兩條道路上,都并未能做出全心地投入。至于在教學的道路上,則我縱然也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教師,但我確實為教學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這是葉先生的自我評價,固然有謙遜的成分,然而也是建立在清醒自知的基礎之上的,當然她自我評價的創(chuàng)作與學術“未能很好”,也比許多人高出不知幾何。至于教學,以我們的親身經驗,那真是最好的,令人永遠難以忘懷的。
謹以此文感恩感謝葉嘉瑩先生,也感謝為我們請來葉先生的劉慶云先生,并紀念我們已經飛逝的青春。
2024.11.26.
作者簡介:
李俏梅: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1991屆湘潭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生。
責編:廖慧文
一審:廖慧文
二審:易禹琳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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