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沅陵 | 家鄉(xiāng)的桔園

楊國勝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4-09-27 09:40:09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9月27日訊(通訊員 楊國勝)有人說沅陵有十萬大山,這話千真萬確。我的老家就在大山里。從老家上縣城,有八十公里山路,這一路重巒疊嶂,溪河縱橫。

家鄉(xiāng)的每一座山都有一個名字,如蘭母灣,早母灣,子母灣,大娘灣,成姑灣,塔婆溶。且山名與長輩女性有關,都帶有娘、母、姑、婆等字眼。

為什么取這樣的名字?我曾經問過有點文化見過世面的二公,他也說不清這山名的由來,只道歷來如此。我這樣想:大約是因為先前的刀耕火種年代,這一方大山這一片土地,通過祖先們辛勤的勞動,出產著各種糧食,養(yǎng)育著眾多兒女,后人們回報一個尊稱,叨念時心生溫暖,萌發(fā)愛意。

老家屋門前是一條小溪,叫夢子溪。溪邊是田,田邊是山。開門見山,對門的一個大山灣,名叫成姑灣。

成姑灣里的園地成梯形上延,是每家每戶的菜園。上崗有一塊約兩畝的半坡地,不知道哪一年被母親開墾出來,成了家里的自留地,長年種著紅薯芝麻黃豆等耐旱作物。除了打理水田和種植蔬菜外,母親的時間就花在這個半坡地,挖地,下種,除草,一年中無數的時間和她的紅薯黃豆們打著交道,細心管護,等待秋收。

從春天下種,到秋日收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有些工序不僅不能節(jié)省,且必須在夏季烈日下進行,譬如中耕除草。

學校離家不遠,中午放學回來,給母親送水送飯就落到我身上。等爬到半坡,看到母親戴著棕斗笠,在地里除草,汗水濕透衣服,就趕快叫母親到陰涼處歇息,喝水吃飯,而母親總說等下,直到把身邊的工夫做完才肯歇息。

有時下午五點多放學回家,看見母親從田里回來,喝上一口水,交代幾句話,不歇息一會又背起鋤頭上山了。屋里的家務又落到我頭上,像母親交代我的煮夜飯,喂豬食等。人餓了可以忍一忍,豬餓了卻不耐煩,就在欄里造反。我把米湯淘進豬食桶再摻和豬草,喂了食豬才能消停。天慢慢黑下來了,夜空深不見頂,像一塊巨大的青布罩在頭頂,間或有幾顆眨眼的星子,微光點點,遠處聲聲狗吠,近處滿耳蟲鳴。母親還不回家,我就去高處,走到二公的屋角邊,對著成姑灣銳聲呼喊:“娘,回來!”連喊數聲。許久,半坡傳來母親的回音:“回來了!”

少年不經事,家里缺少糧,我一方面雖喜歡出自地里的糧食,一方面卻又很厭煩這半坡園地。很多時候,鄰家伙伴們都在玩耍,而我卻要頂著烈日,爬上這半坡去找母親。或者,人家都在吃夜飯的時候,我還在呼喊,等著母親回家。然而不管我怎樣厭煩,母親總是一有時間就要爬上這半坡園地,在日頭下或月夜里勞作。

現實無力改變,只有慢慢接受。心里疼著母親,當然也害怕母親,我依然常常在烈日下送水,在半夜里呼喊。

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只有回鄉(xiāng)務農,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走進了這所永遠都無法畢業(yè)的社會大學。自己雖學了一點文化,然而對于下種時節(jié),季節(jié)天氣,農作物生長,病蟲害防治等方面實踐知識都極其陌生,是一個外行。

母親雖不識字,卻識得人生道理,雖沒有文化,卻懂得農事季節(jié)。在這所社會大學里,母親的知識不會低于我這個所謂有文化的青年人。

母親生于新中國成立前,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弟妹五人,她沒有跨過校門,讀過一天書。外公外婆也沒有文化,在他們的頭腦里,認為女兒將來要嫁人,讀書無用,所以母親從小成了家中的勞動力。外公一家憑人多勞力多,不負日月,勤儉有加,慢慢有一點積蓄,甚至買了一點田地。到新中國成立后劃定成分時差點被打成地主,因沒有雇人才定為中農。

我回村務農有兩年半時間。家里缺少勞力,平時要跟著母親一起出門做工,挖地種田,栽秧割谷。但兩種情況下母親不要我去。一是聽到我要參加考試,不管天晴落雨,我不用出門,可以安心看書。二則聽說村里要開會,母親也不要我上山或下田?;卮宓漠斈昴甑祝謇蠒浺业酱謇镒鍪?,當村團支部書記。村團支部書記在當年算是村干部編制,遇到招聘考試,可以以村干部序列參考。每當要在烈日下勞作,害怕這毒日頭時,就特別期盼老書記的通知,去村里開會。有一次為了逃避這日頭,竟向母親說了假話,說村里要開會。但下午看見母親從似火的太陽中走回家時,周身冒著汗氣,內心隱隱作痛,羞愧很久。

長年累月,風來雨去,母親患了嚴重的風濕病,腳關節(jié)有些變形。即使如此,她也不曾歇息過,沒有一天不出工。腳站不起,有時竟帶著小凳子坐在田地里勞動,我既心疼又無奈,毫無辦法改變。

我也努力尋找自己的出路,一次次進城參加招聘考試。當時我內心充滿恐懼,我恐懼這日頭,害怕這風雨。憂心這雙肩擔不起生活的重擔,更擔心像母親一樣,被雨雪濕壞雙腳。

慢慢地,家境有了轉機,村里團工作有了起色,招工招干也有了結果。我參加工作后,終于感覺這日子里也有風和日麗,也有鳥語花香。

母親老了,腳痛得厲害。我們不再讓母親種田種地。有一年母親買了柑桔苗,把那一塊紅薯地全栽了桔樹,幾年后成了桔園。桔子熟時,滿園紅果,掛在枝頭,母親的臉上也掛滿笑容。一家人邊采摘邊吃桔,桔園充滿笑聲。桔子成不了錢,送給鄉(xiāng)親們,送給同事們,大家都說酸甜可口,很好吃。

后來我進城了。父母年紀大了,我把他們接到城里住?;剜l(xiāng)的日子越來越少,桔園無人打理,荒蕪了,果子也無人采摘。母親人在城里,心在鄉(xiāng)里,只聽見她時常叨念老屋,叨念桔園。

勞累了一輩子的母親,在八十二歲那年走了。按照她的心愿,我們把她送回了老家,送到了一輩子勞作的成姑灣,進了桔園。 母親太累了,需要歇息了,往后任憑我怎樣的呼喊“娘,回來!”成姑灣再也沒有回應。

從此,故鄉(xiāng)的母親只有山水相依,星月作伴。

如今,回家的路綿長,思念正如滿園的荒草瘋長,秋天到了,桔子熟了,紅果滿園,落在草叢中,落在母親身邊。

母親啊,您是否能看到滿園的紅桔,是否能嘗到這世間的甘甜?

責編:瞿云

一審:鄧嘉利

二審:瞿云

三審:李周穎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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