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揚桂 

跟邵陽關(guān)系最密切的古代著名詩人，莫過于江西詩派之宗的陳與義（1090—1138）。陳與義的詩風(fēng)，早期清麗雅致，晚期沉郁雄闊?！皣也恍以娂倚摇?，這個轉(zhuǎn)變源于其遭遇靖康之難、流寓湖南邵陽；這個轉(zhuǎn)變，使他的詩歌價值與地位陡然上升。

金兵入侵，宋室南渡，陳與義從中原流落邵陽，經(jīng)歷顛沛流離的戰(zhàn)亂生活，目睹生靈涂炭的慘痛場面后，他把視野投向了國家和人民遭受的苦難。他的詩風(fēng)從此突破了前期拘囿于個人生活的小圈子，愛國主義與憂國之情成為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梢哉f，流寓邵陽的短暫階段，是陳與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

南宋建炎四年(1130)，陳與義來到邵陽杉木鋪 (今邵東縣境內(nèi))，寫下《將至杉木鋪望野人居》詩：“春風(fēng)漠漠野人居，若使能詩我不如。數(shù)株蒼檜遮官道，一樹桃花映草廬?！贝嗽姰嬅骢r麗清新，格調(diào)爽朗悠然。為懷念他，清道光年間，寶慶（邵陽舊稱）知府特在杉木鋪為他修了一座陳參政祠和杉木亭。

陳與義在杉木鋪稍作停留，即到邵陽城，碰上一位去桂林的官差。他后相繼給這位官差寫信，打聽桂林是否安全。他的一首五言律詩《初至邵陽逢入桂林使作書問其地之安?！?，記錄了當(dāng)時的心境。詩云：“湖北彌年所，長沙費月余。初為邵陽夢，又作桂林書。老矣身安用，飄然計本疏。管寧遼海上，何得便端居。”從末句可知，陳與義當(dāng)初并不打算在邵陽“端居”（常住）。

出了邵陽城，陳與義乘船溯資江而上，途經(jīng)今邵陽縣小溪寺孔雀灘，在周靜之家住了一晚，留下《過孔雀灘贈周靜之》詩：“海內(nèi)無堅壘，天涯有近親。不辭供笑語，未慣得殷勤。舟楫深宜客，溪山各放春。高眠過灘浪，已寄百年身。”

此時，陳與義流離之心漸趨安定，想過了灘后找個地方“寄百年身”。于是溯江而上，來到武岡州貞牟（今邵陽縣金稱寺一帶），在此落腳了。他的《夜抵貞牟》云：“野暝猶聞遠(yuǎn)，川明不恨遲。焚山隔岸火，及我系船時。夜半青燈屋，籬前白水陂。殷勤謝地主，小筑欲深期。”他感謝當(dāng)?shù)刂魅?，同意他“小筑”安居。由于“作客?jīng)年樂有余，邵陽歧路不崎嶇”（《先寄刑子友》），故“擬借溪邊三畝春，結(jié)第依樹不依鄰”（《謝主人》其二）。在《貞牟書事》中，他說：“眷此貞牟野，息駕吾其終。”在《今夕》中，他說：“今夕是何夕，對此山蒼然。偷生經(jīng)五載，幽獨意已堅。微陰拱眾木，靜夜聞孤泉。唯應(yīng)寂寞事，可以送余年。”

陳與義鐵下心來，視邵陽這方山水清秀、民風(fēng)淳樸的土地，為安享“余年”的家園了。《山齋二首》其二：“雖愧荷鉏叟，朝來亦不閑。自剪墻角樹，盡納溪西山。經(jīng)行天下半，送老此途間。日暮煙生嶺，離離飛鳥還?！比穗m在他鄉(xiāng)，表達(dá)的盡是故園之情。

人安居，心安定后，陳與義在邵陽寫了一批清新淡然的田園詩。他的住地臨靠夫夷水上游羅江?！读_江二絕》描繪了一種農(nóng)耕文明的桃源境界。其一：“荒村終日水車鳴，陂北陂南共一聲。灑面風(fēng)吹作飛雨，老夫詩到此間成?！逼涠骸吧轿桃娍鸵嘈廊唬谜Z重重意不傳。行過竹籬逢細(xì)雨，眼明雙鷺立青田。”其《村景》詩：“黃昏吹角聞呼鬼，清曉持竿看牧鵝。蠶上樓時桑葉少，水鳴車處稻苗多?！倍额}水西周三十三壁二首》則融風(fēng)光風(fēng)情于一爐，令人神往。其一云：“不管先生巾欲摧，雨中艇子便撐開。青山隔岸迎人去，白鷺沖煙送酒來?！痹偃纭断囊埂罚骸斑h(yuǎn)游萬事裂，獨立數(shù)峰青。明月照山木，荒村饒夜螢。翻翻云渡漢，歷歷水浮星。遙舍燈已盡，幽人門未扃?！比绱艘咕埃瑫邕h(yuǎn)、幽靜、平和、淡定，真乃人間勝境。其他如《山中》《題東家壁》《雨》等詩，皆描繪出各具古意的風(fēng)情，讀之令人神往。

陳與義對當(dāng)時邵陽隨處可見的水車情有獨鐘，不僅在如上詩中寫到水車，還專門寫了一首《水車》詩：“江邊終日水車鳴，我自平生愛此聲。風(fēng)月一時都屬客，杖藜聊復(fù)寄詩情?！?　　陳與義在邵陽寫了兩首《入城》詩。與他的住地貞牟相鄰有兩座城市，一為府城邵陽，一為州城武岡。根據(jù)其二所寫：“竹輿聲伊鴉，路轉(zhuǎn)登古原。孟冬郊澤曠，細(xì)水鳴蘆根。霧收浮屠立，天闊鴻雁奔。平生厭喧鬧，快意三家村。思生長林內(nèi)，故園歸不存。欲為唐衢哭，聲出且復(fù)吞?！庇勺爸褫洝笨芍サ氖俏鋵?，如果是去邵陽城，只需坐船沿夫夷水而下。再則，武岡的“浮屠”泗州塔，建于宋元豐元年（1078），而邵陽北塔，明萬歷年間才建好。他游覽武岡后，寫了《云山清曉》《法相洞天》《武陵春色》《渠渡晴嵐》《古山瀑布》《濟(jì)川回舟》《龍?zhí)兑褂辍贰缎L(fēng)雪霽》《橫江晚渡》《楓門落照》等《十景詩》。這“十景”即為“都梁（武岡）十景”。

陳與義在邵陽還寫了一首《點絳唇·紫陽寒食》的詞:“寒食今年，紫陽山下蠻江左。竹籬煙鎖，何處求薪火。不解鄉(xiāng)音，只怕人嫌我。愁無那，短歌誰和，風(fēng)動梨花朵?！睍r當(dāng)寒食、清明之際，催發(fā)思鄉(xiāng)之愁，詩人感到“不解鄉(xiāng)音”“怕人嫌我”，乃人之常情。但是，在他更多寫于邵陽的詩中，都記述了邵陽人對他的熱情、友好，表達(dá)了他對邵陽一往情深，視邵陽為故鄉(xiāng)的情懷。陳與義的這首《點絳唇》或許是目前所見的唯一寫邵陽的宋詞。

邵陽山美水美民風(fēng)淳，但作為一名愛國詩人，陳與義終究不會沉湎其中。他的《開壁置窗命曰遠(yuǎn)軒三賦》是三首五言排律，一如杜甫的“三吏”“三別”，寫盡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失所之苦。“東西俱有礙，群盜何時息”（《開壁置窗命曰遠(yuǎn)軒》），表達(dá)了盼望安居樂業(yè)的愿望；“那知百戰(zhàn)禍，豈識三空厄”（《再賦》），用東漢陳蕃上疏桓帝三空之典，即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隱喻戰(zhàn)亂帶給國家和人民的深重災(zāi)難；“我昨在衡山，傷心衢路側(cè)”（《三賦》），寫他因逃亡路上所見的悲涼場景而傷心的情感。

在邵陽，陳與義聞訊金兵攻破明州，宋高宗泛海逃亡，因明媚春光傷時感懷，寫下《傷春》詩：廟堂無計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聞戰(zhàn)馬，豈知窮?？达w龍。孤臣霜發(fā)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朝廷無能平定金兵，致使邊塞戰(zhàn)火照亮甘泉行宮。正驚呼京都竟聽到戰(zhàn)馬的嘶鳴，哪知“飛龍”（皇帝）已遠(yuǎn)逃海上。孤臣憂國愁白了頭，再難看到皇都的繁花似錦。幸喜長沙有個向子諲，率領(lǐng)疲弱之師勇抗金軍的鋒芒。全詩雄渾沉郁，慷慨激越，嘆息臨安失守、高宗逃亡，贊嘆向子諲勇敢抗金，愛國之情溢于言表。此詩堪稱詩人詩作中的精品。?

陳與義的《觀雨》詩同樣表達(dá)抗金的主題：“山客龍鐘不解耕，開軒危坐看陰晴。前江后嶺通云氣，萬壑千林送雨聲。海壓竹枝低復(fù)舉，風(fēng)吹山角晦還明。不嫌屋漏無干處，正要群龍洗甲兵?！标惻c義此時流落在貞牟，盡管流離失所，大雨打得小屋東淋西漏，但他聞知湖南軍民擊敗金兵的捷報，不由得興致盎然、浮想聯(lián)翩起來，尾聯(lián)“不嫌屋漏無干處，正要群龍洗甲兵”，化用了一個典故：周武王伐紂時，一場大雨令軍隊人心惶惑。此時姜太公站出來說：“這是老天在幫助我們洗刷兵甲，助我們勝利?。　庇谑鞘繗飧邼q，伐紂戰(zhàn)爭大獲全勝。詩人借用典故，表達(dá)了抗金大業(yè)一定勝利的愿望。 

陳與義在邵陽寫的詩歌，載入《陳與義集》的有41首，《都梁文鈔新編》收錄36首，其中不乏名篇，如前所述者，均屬膾炙人口的不朽之作。

摘自《湘聲報》

作者：陳揚桂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