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剛強

杜甫在潭州與湖南幕府親友作別，他知道北歸回鄉(xiāng)的夢想徹底破滅，過洞庭湖，重返岳州府又有何意義？歲陰冬炎，風疾舟中，杜甫決意溯汨水而上，前往昌江（平江）縣城。不論是否有親友可投，汨羅江畢竟是他心儀已久的地方。他何不像詩兄李白一樣，駕著船兒走一回，投詩相贈，親自與屈原共訴衷腸呢。

杜甫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便是他“投詩贈汨羅”的絕筆。觀此詩“歲陰”“冬炎”語，可見作于大歷五年冬。“風疾舟中”“葛洪尸定解”，亦自知不久將歿也。浦起龍《讀杜心解》云：“絮絮叨叨，終是老人病憊時，追思歷歷寄謝種種情狀。然細尋之，條理仍復楚楚。公詩本苦多樂少，然未有苦至此者，竟是一篇絕命詞，其中且多詩讖，神者告之矣。”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

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

《漢書·律歷志》載，黃帝下令仱倫制定樂律，仱倫從大夏的西邊，一直走到昆侖山的北面，在嶰溪的山谷里選來竹子。他把正直中空、厚薄均勻的竹子斷兩節(jié)間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然后按照比例制作十二筩，帶到昆侖山下聽鳳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鳴聲的差次比照所定的黃鐘的律調(diào)，恰恰諧和?！笆菫槁杀?。至治之世，天地之氣合以生風；天地之風氣正，十二律定?！薄妒酚洝窌罚骸拔粽咚醋魑逑抑?，以歌南風?！彼^《南風》，育養(yǎng)民之詩也。軒轅制律，協(xié)氣調(diào)風。虞舜彈五弦琴，歌南風之薫。其詞曰：“南風之薰，可以解吾民之慍兮。”杜甫時逢亂世，今風疾，非薰風，是律不諧，休制律可也。世風不再，罷彈琴可也。因此杜甫感嘆：“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p>

宋代范致明《岳陽風土記》載：“青草湖在磊石山，與洞庭相通。其南，羅水出焉，故羅縣在其上。其東，汨水出焉，下有潭，謂之屈原潭。屈原懷沙自溺之所，忠潔侯三閭大夫廟其上?！苯袢涨芾韰^(qū)鳳凰鄉(xiāng)河泊潭村有鳳凰山?！断骊幙h圖志》載：“鳳凰山。相傳軒轅黃帝南巡，張樂洞庭之野，有鳳凰十二，鳴集此山，雌雄各六，以應律呂，因名?！鼻?jīng)常登臨鳳凰山眺望故鄉(xiāng)，最終選擇山腳河泊潭投江殉國。屈原管理區(qū)如今在屈子廟舊址新建三閭殿，成為祭祀屈原的重要場所。

那么，杜甫的詩章為什么會以此開篇呢？唯一的解釋是，杜甫行船途經(jīng)此地進入汨羅江。這首詩寫于潭岳之間舟中，對照沿江景象仔細研讀，與其說杜甫寫在湘水，更是寫在汨羅江上，許多人文地理故事值得鑒賞。

1958年圍墾屈原農(nóng)場、汨羅江改道之前，這里是平江通往洞庭湖的唯一航道。1954年《平江縣水運航道里程表》載：縣城至磊石山入湖口全程一百五十二公里，途經(jīng)十八個停泊碼頭。河泊潭距磊石山僅八公里，為平江船運進入汨羅江的首站。

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李元度首倡，平江商會出資，在河泊潭岸鳳凰山西側修建了一座屈子廟，北鎖磊石之咽，南引汨羅之水，西伏屈原潭，東擁鳳凰臺。屈子廟建筑構造形式與玉笥山屈子祠差不多，它兼作平江商會會館，實際上是中轉貨物的碼頭倉庫。從那以后，汨羅江尾閭這段分支至今還叫平江河，河泊潭碼頭稱平江港。屈子廟供奉屈子神位，神殿東西兩側懸鐘架鼓，門庭立柱上鐫刻李元度紀念屈子最有名的一副對聯(lián)：

萬頃重湖悲去國；

一江千古屬斯人。

李元度不僅為屈子廟題額撰聯(lián)，還親撰《河泊潭新建屈子廟碑》。郭嵩燾《謁屈公祠有懷李次青》贊道：

生長江潭屈子鄉(xiāng)，

羅淵疑冢久荒涼。

一筇白發(fā)尋遺跡，

萬壑蒼煙隔夕陽。

長佩高冠騷意在，

抽思惜誦楚風長。

昌江獨攬湘流勝，

洄溯蒹葭水一方。

平江與湘陰同為古羅子國，共飲汨羅江水?！安殧埾媪鲃佟保@首詩依然沿用傳統(tǒng)叫法，稱平江為昌江，即杜甫時期的老縣名。

話說杜甫行舟劃過新市街趙公橋，南來的湄水西岸、東來的汨水北岸屬湘陰縣境，兩水相夾的昌江縣境從伍公市一直拉到青沖口。湖源山一峰獨峙，雄撐古羅西，勢仰洞庭湖。東山古寺始建于唐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至今古木掩映、香火興盛。杜甫詩中，對這片汨羅江尾閭地帶的自然景象描寫得十分細致：

圣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

圣賢之輩聲名早已古遠矣！吾乃孤身旅客，病與年侵?！爸鄄闯Ｒ勒穑皆缫妳??！闭穑瑬|北方之卦也。參，星宿也。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辈粗坫枇_江畔，正處于洞庭之東偏。黎明即醒，回望洞庭，一馬平川恰是早見參星明亮。東漢馬融，既博覽典雅，精諳數(shù)術，又性好音律，能鼓琴吹笛，作有《長笛賦》。王粲，字仲宣，其《登樓賦》云：“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倍鸥h眺遐思，馬融、王粲皆異地思鄉(xiāng)者，逆旅吹笛，登高作賦，恰似眼前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

杜甫早發(fā)伍公市，經(jīng)時豐坪繞長樂街回龍山，在拉纖船工的號子聲中，自青沖口溯水而上，沖過最為兇煞的大灘、神仙灘，終于由渡船鋪抵達水陸官道交接的浯口鎮(zhèn)。

先生冠荊楚之群，騷曲爭傳，千古文章都向往；此地距汨羅不遠，龍舟競渡，一時魂魄定歸來。

走進水鄉(xiāng)老碼頭，踏上依江臨岸的木板吊腳樓，街巷縱橫、店鋪興旺，熙熙皆為利來，攘攘皆為利往。人間煙火的妙趣，更多來自宗祠廟堂的香燭鞭炮，或是庭院屋場的雞鳴狗吠。“此地距汨羅不遠”，看重龍舟競渡的端午習俗。民間視屈原為水神，常與本地諸神合祠共饗。浯口鎮(zhèn)通往長沙的古驛道上建有屈子廟，選定農(nóng)歷四月十三為神誕，初夏期逢大旦，眾信聚居共焚心香為屈原祝壽，玉谷之糕可作延年之祀，青梅之酒堪為介壽之儀，祈禱與天地同春，偕日月并壽，更乞大造，解萬民之疫苦，錫千秋之光輝。如果你知道，浯口鎮(zhèn)曾建立平江縣屈原人民公社，你就不難理解，此地為什么迄今還在舉行端午龍舟賽。

汨羅江全長二百五十三公里，以浯口鎮(zhèn)青沖口為界，青沖口以下至入洞庭湖口為下游河段，長六十四公里。青沖口以上至長壽鎮(zhèn)為中游河段，長一百二十三公里。從江西省修水縣黃龍鄉(xiāng)至平江縣長壽鎮(zhèn)為上游河段，長約六十六公里。從浯口古鎮(zhèn)到平江縣城，兩岸青山相對出，一江碧水撲面來，恰是汨羅江最美麗的百里畫廊。或許正是在這兒，杜甫總算找到了昌江水鄉(xiāng)獨特的荊楚風韻：

水鄉(xiāng)霾白蜃，楓岸疊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

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

《說文》：“蜃，雉入?；癁轵住！憋簦敢半u，蜃，指大蛤蠣。所謂海市蜃樓，古人認為是大蜃吐氣而成?！鞍昨住庇种赴谆遥愿驓疄榉?，古人用以飾墻御濕。霾，霧氣朦朧，若隱若現(xiàn)。此句一作“水鄉(xiāng)霾白屋?！薄锻纹浇h志·地理志·氣候》載：“三月先燠，十月后寒。春?？嘤?，節(jié)必多風。夏潦水漲，暑淫并蒸，墻壁衣帽往往潛生白醭?！卑柞?，即白霉?！冻o》曰：“江水湛湛兮上有楓。”汨羅江岸山坡多楓樹，這種水鄉(xiāng)霾白屋的獨特景觀，倒與楓岸疊青岑相媲美。南朝顏延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水國周地險，河山信重復?！薄对狸栵L土記》載：“岳州地極熱，十月猶單衣，或搖扇，震雷暴雨，如中州六七月?！倍浇l(xiāng)有別于岳陽澤國，或秋老虎發(fā)威，或炸雷公打閃，暴風驟雨騎龍分水，東邊日出西邊雨，給荊蠻之野帶來的郁郁炎瘴、濛濛滯淫，常令過客望而生畏。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薄对狸栵L土記》曰：“荊湖民俗，歲時會集，或禱祠，多擊鼓，令男女踏歌，謂之歌場。”《同治平江縣志》載：“自元正（正月初一）獻歲，鄰里宴飲相慶，至十二日止，謂之云開節(jié)。上元前后，祀祖于宗祠，城鄉(xiāng)各演龍燈?！薄笆乱院?，俗多嫁娶。十二月，東北鄉(xiāng)多迎來歲，儺神預奉香火。”這種充滿喜慶色彩的祭祀活動，恰是平江獨特的鄉(xiāng)風民俗?！胞^禽”指貓頭鷹類的不祥之鳥?！稘h書·賈誼傳》：“誼為長沙傅三年，有鵩飛入誼舍，止于坐隅。鵩似鸮，不祥鳥也。誼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倍鸥Φ脑娋鋸淖置嫔峡?，鼓樂迎來、琴聲彈落，寫的是他所遇見的荊湖民俗，其實依然沒有離開屈賈二人。

“生涯相汨沒，時物自蕭森。”接下來的詩中，杜甫連續(xù)用了系列典故，回顧他走過的人生經(jīng)歷。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應過數(shù)粒食，得近四知金。捫心自問，無愧于天、地、人、我者也。

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

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

杜甫落難荊蠻之地，在冬寒炎瘴、濛雨滯淫的病況下，歸去來兮，暫且獨行。唐代元稹詩：“行藥步墻陰?！标扆斆稍姡骸芭家蛐兴幍酱迩啊！倍鸥Α靶兴帯敝e，當是遵循唐時習俗，吃藥之后散步緩行以宣導藥氣，他上岸登山，扶杖尋源，趁著藥性發(fā)作走出一身熱汗來。杜甫漂泊江湖，昌江兩岸桃李繁盛，正如夸父那般追趕太陽，這條河流發(fā)源豫章黃龍山，穿越昌江縣境，自東向西過汨羅、入洞庭。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杜甫揮毫潑墨奉呈湖南親友：

納流迷浩汗，峻址地嵚崟。

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

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骎骎。

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

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書》：“三江五湖，浩汗無涯?！彼抉R相如《子虛賦》：“嵚崟參差，日月蔽虧?！鄙礁咚煹暮娲蟮兀瑓浅|南坼，乾坤日夜浮。記得在湖南城府與諸位親友告別，旭日開清照，松竹映碧流，人們都帶著倩倩的笑臉，騎著骎骎的快馬來投奔諸公。“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崩疏b，指明鏡。晉葛洪《抱樸子·嘉遯》：“使夫承蘭風以傾柯，擢清波以遣穢者，若沉景之應朗鑒，方圓之赴規(guī)矩。”正如李白《送楊少府赴選》所云：“群賢無邪人，朗鑒窮清深?！备魑毁t君恰如明鏡似的如此賞識像我這樣既愚且直之人，惟愿皇天后地能照臨我感激諸公的赤誠。可惜，這個時候戰(zhàn)事未息，動亂頻繁：

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

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

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公孫恃險稱帝，侯景叛軍作亂，均為北邊藩鎮(zhèn)舊事。杜甫借指當時亂局，憂心忡忡：“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中原，指洛陽。北斗，指長安。千里井，不反唾。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如今流離失所，自當入鄉(xiāng)隨俗。如此波折動蕩，唯有仰天長嘆：“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倍鸥M懷悲憤，發(fā)出最后的吶喊：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

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葛洪，字稚川，自號抱樸子。東晉道教理論家、著名煉丹家和醫(yī)藥學家。曾在羅浮山煉丹，積年而卒。《晉書·葛洪傳》：“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而卒?！薄皶r年八十一。視其顏色如生，體亦柔軟，舉尸入棺，甚輕，如空衣，世以為尸解而得仙云。”許靖，字文休。三國時期蜀漢名臣?！度龂尽な駮ぴS靖傳》：“孫策東渡江，曾走交州以避其難。靖身坐岸邊，先載附從，疏親悉發(fā)，乃從后去，當時見者莫不嘆息?！备鸷槭獬上?，許靖周游江湖。杜甫詩末四句，借用兩位名望，談及自身與家事。本人登仙無望，抱負乏力，若論家事，止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事無既成，歸鄉(xiāng)無望，將死之心，憂傷極致，老杜禁不住涕淚泗流，淫雨久作霖。

昌水發(fā)源于幕阜山，為汨羅江第一大支流。幕阜山古稱桓山，又名天柱山、天岳山、昌江山，屬汨羅江流域第二高峰。諸如漢昌、吳昌、昌江等縣名，均與“昌”字相關。它的人文意義，寄托了“文運昌隆”“國運昌盛”的美好愿望。幕阜山傳說是伏羲的陵苑，亦是伏羲研制八卦的圣地，由此與道家道教結下不解之緣。葛洪登山采藥，尋得先祖葛仙翁的藥爐丹灶。葛洪《幕阜山記》翔實描寫了諸多勝景仙境，欣欣然贊嘆：“二十四氣，福德之鄉(xiāng)。洪水之災，居其上可以度世。”李白游洞庭，詩仙曾登臨幕阜山，留有《煉丹井》佳作：

聞說神仙晉葛洪，

煉丹曾此占云峰。

庭前廢井今猶在，

不見長松見短松。

杜甫頂風冒雨趕往昌江縣城，必經(jīng)昌、汨兩水相匯的將軍山，從楊梅港繼續(xù)溯汨羅江而上?！讹L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首絕唱，杜甫在詩中兩處用上葛洪典故，應當擱筆于將軍山下。

摘自《岳陽日報》

作者：潘剛強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