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葆童心，做自然和生活的稚子——評蔡皋《人間任天真》

文丨劉知英

蔡奶奶今年七十八歲了。

初識她時，她七十出頭，一頭灰白相間的齊耳短發(fā)，說起話來如和風(fēng)細雨但又?jǐn)S地有聲，走起路來也矯健輕盈，全然沒有老態(tài)。

初識她時，我二十七八，作為一棵晚熟的“稻子”，在一個并不算小的年紀(jì)，見識過生活的不易，也懂得了生存的道理，但依然有著孩童的幼稚與樸拙。

相差四五十歲的我們倆——“輕熟”的我和“初老”的蔡奶奶，在花香襲人的暮春之日相見。置身她的屋頂小花園，籬笆花架下，蔡奶奶看盞沏茶，手腕輕輕一抖，便將一把茶葉擲入杯中，又端壺開蓋，往里倒水，平常得如同每日淘米煮飯。老舊的茶葉原是一個個緊縮著皺成青黑色的小團子，滾水澆灌的瞬間驟然舒展，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從容歡快地回旋，旋啊旋，旋啊旋，旋了十來圈后慢下來，葉葉分明猶如嫩芽。

我如此熱愛這平常也珍貴的時光。我如此熱愛她。畫畫的她，插花的她，沏茶的她，種花栽字的她。

那一年《一蔸雨水一蔸禾》出版，我認認真真寫了篇長評，定題《末端敘事中的生命美學(xué)》。蔡奶奶看后很是歡喜，說我懂了她的心思和文字。今年，《人間任天真》面世時，我已遷居異地。這本書令人欣喜，振奮，仿佛給心靈注入了甘露，使人煥發(fā)生機和豐盈。

如饑似渴地讀完《人間任天真》，我在書頁間寫下了密密麻麻的筆記。見字如晤，撫箋思人，與蔡奶奶多年的如水深情滿溢心間。蔡奶奶說：“語言和文字都是鳥雀一類的東西，再靈巧可愛不過，愿借助它們搭起跳板，讓我們彼此走近。”多年來，我們通過語言和文字在某一個時刻找到通往彼此內(nèi)心的密道，這一次也不例外。

《人間任天真》是一本既升騰著煙火氣息又充盈浪漫詩意的時光之書，包含“惹了春天”“天真眼”“美氣”“花一般美好”四個篇章，外加一篇自序，名為“大地上的書寫”。新穎跳脫、閑散自在的文字配以活潑爛漫、妙趣橫生的童真插畫，從書名到篇名，從封面到內(nèi)頁，全書散發(fā)著一種野逸、樸素、天真的氣質(zhì)。

蔡奶奶熱愛大自然，她與土地相融，與兒童相親，她臨摹出兒童視角下蓬勃向上的草木人間，更以其天真之眼、天真之心和天真之筆道出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最樸素的生活理想。扎根廣袤大地，以藝術(shù)為指引仰望精神的蒼穹，蔡奶奶對萬事萬物的感受真實又空靈。她的心是純凈的，明朗的，開闊的，散漫無邊如同曠野，她寫出來的文字洗盡鉛華但意蘊深遠、余味悠長。《人間任天真》收錄了她在養(yǎng)花種草、細數(shù)光陰的過程中寫下的諸多感悟，有的篇目是一則小文，有的是一段話，也有的只有一兩個句子。這些散言散語組合在一起，那么圓融、完整，沒有一絲拼湊之感。大抵是因為她本人圓融通透，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有多個面但已經(jīng)多面歸一的作品，她的只言片語自成邏輯，自有一種思想和美感流動其間，常常令人驚奇。如“紫藤花開，像花堤缺了口一樣”，寥寥幾字勾勒出紫藤瀑布的驚艷明媚；又如“四月是一根碧玉簪，用來別在歲月的頭上”，遣詞造句別致清新，唯美詩意躍然紙上；再如“煙氣就是熱氣，可以直觀地看它滿屋子跑，不只是熏臘魚臘肉，同時也把烤火的人熏成一個煙火氣十足的人”，尋常日子具象化，時間變得有形有色可觀可感。

生命的多姿多變遠非文字所能描繪和形容的，而蔡奶奶以其赤誠和純真深情撫觸時間的內(nèi)里，捕捉著萬物的表情。一如書名所示，《人間任天真》形散神不散，不管是寫瓜果蔬菜、花草樹木，還是寫童年往事、絮語哲思，無不指向“天真”二字。何為天真？天真是一種情狀，黃口小兒幼稚不拘是謂天真，心地純良坦蕩直率亦謂天真。天真更是一種態(tài)度，輕看歲月的流逝和生活的磨礪，歷經(jīng)挫折仍百折不撓，千帆過盡不墜青云，這天真則與年齡無關(guān)，成為一種具有浪漫色彩的凡人英雄主義。

蔡奶奶向來以笑臉示人，從容淡泊，自在坦然，波瀾不驚。她笑得那樣舒暢、康泰，她眼里有光、有愛、有希望在生發(fā)。并不是時光待她溫柔，相反，是她看世界以慈悲和寬厚，善于從苦澀中品出美好。記錄茉莉花和薔薇花，蔡奶奶這樣寫到，“干花用來泡茶，微甜，香氣也較鮮花沉著，不料這品行是苦澀中來的”。她寫得輕巧，三言兩語并無濃墨重彩的鋪敘，但言有盡而意無窮，以四兩撥千斤之力展現(xiàn)出其對待生活的堅韌和通達。

這種精神上的自我凈化和向上生長，是蔡奶奶年屆古稀仍能保持童真童趣的根本原因，而這從童年時代起就埋下了種子。

童年是一個溫暖的枕頭，讓我們?nèi)雺?、重返。找到了童年，就找到了詩?/p>

藝術(shù)家的一生都在復(fù)現(xiàn)自己的童年，幼年記憶持續(xù)影響著他們對生活和藝術(shù)的理解，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鮮明的烙印。蔡奶奶也如此。她固執(zhí)地保持童子初心，并以生命最初的體驗去悅納自我、擁抱世界，將向外的觀察和向內(nèi)的思索呈現(xiàn)在畫紙、書頁上。蔡奶奶的童年并不只有光亮，也有晦暗的時候。但留在她心里的始終是溫暖、和煦的記憶，她回憶起過去也毫無暮氣，全是朝氣、孩子氣。生活清貧但精神富有，身處困頓仍昂揚向上，這是童年賦予她的寶貴財富。從鄉(xiāng)村教師到童書編輯，再到著名繪本畫家、散文家，蔡奶奶帶著童年濾鏡透析出夾雜在苦難中的一點甜，構(gòu)建了屬于自己的精神烏托邦。

蔡奶奶是敬重自然、敬畏生命，對萬物生靈報以愛和謳歌的。她說，“一朵花開，整個宇宙也隨之產(chǎn)生了”“造物主將啟示寫在路上，寫在林子里，也將啟示寫到每個人的生活中”。以自然和生活為范本，從心靈深處發(fā)出對造物的贊美，風(fēng)氣、雨氣、土氣、植物清氣，一呼一吸，都借由她的筆呈現(xiàn)在《人間任天真》里。書中這樣寫布谷鳥，“現(xiàn)在它正偏過它的頭，鼓起它的腮幫子瞧我，我也偏過頭去瞧它，盡量不動身子。瞧來瞧去，我就背下了它，背得了它喉嚨里發(fā)出的咕隆咕隆的聲音”。這樣的畫面和諧美好，人與鳥相互看見、相互感知，鳥可愛，看鳥的人更可愛。三葉梅“在老朋友見面時把臉紅了”，天竺葵“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霸土”，一朵云冒出來“像山谷嘆了一口氣”。蔡奶奶有情，布谷鳥便有情，三葉梅便有情，云朵便有情。移情于物，萬物皆有情了。

在苦中提取甜，在粗糙中發(fā)現(xiàn)美，在微小中活出偉大，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貫穿全書，讓讀者透過奇妙的兒童視角細悟人生真諦，受到精神的洗禮。

合上書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乃至沖動。迫不及待地撥通蔡奶奶的電話，我說：“奶奶，我真的好愛你??！”她聽了并不意外，當(dāng)即嘻嘻笑個不停，開懷中帶有幾分羞赧。美只愛美，天真更愛天真。永葆童心，做自然和生活的稚子，她說生活是一萬個值得。

（本文是《中學(xué)生百科》應(yīng)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