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開林

1905年5月，正處在新舊思想交替碰撞之際，22歲的朱劍凡毅然變賣家財，延攬名師，在長沙蛻園開辦“周氏家塾”，專招女生，授以新學，這是周南中學的前身。　出身于貴族書香家的朱劍凡，“良田上千，房屋成街”，卻主動為窮人謀幸福。一部近現(xiàn)代湖南教育史，不可不寫朱劍凡；一部近現(xiàn)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史，不可不寫朱劍凡。

插畫/何朝霞

壹

難以置信，那個長沙漢子身形消瘦，面容清癯，內心竟有團烈火吐焰不歇，雨雪冰霜也無法阻止它熊熊燃燒。這團精神烈火由大愛供氧，由大恨供柴，能夠長年累月保持熱度和亮度，就算其生命的血鐘停擺了，也無妨它薪盡火傳。

那是怎樣的大愛？愛教育，愛真理，愛人才，愛未來。

那是怎樣的大恨？恨強盜，恨丑類，恨邪惡，恨黑暗。

他動心起興，竭慮殫精，欲做成前人鮮嘗其苦的艱難事業(yè)，勢必要擁有豐厚的資源、堅強的意志、縝密的計劃和精良的團隊，然后就是披荊斬棘，乘風破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是誰？他是朱劍凡。20世紀初，在長沙，他創(chuàng)辦了周南女校。

朱劍凡是明朝皇室后裔，先祖為逃避八旗鐵騎的蹂躪，從北方攜家南下，卜居于湖南寧鄉(xiāng)，改姓為周。其父周達武是晚清時期能征善戰(zhàn)的湘軍名將，深受左宗棠賞識，膺任甘肅提督多年。周達武功成名就后，求田問舍，斥巨資在寧鄉(xiāng)道林購得大片良田，建成城堡式的大莊園，又花重金買下長沙城北泰安里的蛻園，整修出一座頗有歷史風味的園林宅第，作公館之用。維新派人物陳寶箴久宦湖湘，曾經租住蛻園多年，其子陳寅恪即在園中出生。

周達武的正室戴氏，久婚不育，在鄉(xiāng)下抱養(yǎng)了一名男嬰，取名廉甫。他還納過四房姬妾，其中以第二房姬妾原四川忠縣村姑姚氏最為淳樸善良，朱劍凡便是姚氏所生，初名家純。戴氏工猜善妒，姚氏長期含垢忍辱，吃苦受磨，以淚洗面。母卑則子賤，庶子必然受到嫡子欺負，朱劍凡自幼就對囚籠檻車般的舊婚姻制度、舊禮教制度深惡痛絕，兩三千年來，它們錮鎖著無數婦女的命運，使她們慘遭各種不人道的熱暴力和冷暴力虐待，淪為喪失獨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犧牲品。朱劍凡身上毫無紈绔子弟的氣息，實為家庭際遇和思想覺悟所致。

朱劍凡本人的婚姻雖為包辦，卻堪稱美滿。妻子魏湘若是兩江總督魏光燾的掌上明珠，難能可貴的是，她支持夫君的事業(yè)，始終不遺余力，還為他生下八個寶藏兒女。朱劍凡主張一夫一妻制，反對男子納妾，當初，岳母董夫人送來三個陪嫁丫頭，待她們到了適嫁年齡，他便一一遣嫁。岳母以為女婿嫌棄陪嫁的丫頭姿首太平凡，又特意從邵陽送來絕色女子春燕，勸他納為妾侍，繼續(xù)開枝散葉。他誠懇地向岳母解釋：“我興辦女學，就是要為女子爭取人格和地位，不能違心做這種好色不好德的事?！痹娙唆斒幤揭源藶轭}材賦七言詩《佳人難再得》，其中有句“不知春燕伴誰飛”，可見春燕未曾嫁入朱門。

由于身份和境遇，庶子往往比嫡子更有出息。當嫡兄廉甫征逐聲色、嫡嫂沉迷賭博時，家純則刻苦攻讀，關心國事和家事，毅然決然走出家庭的舒適區(qū)，浮槎東渡，到日本留學。他原本有志于馳騁沙場，戎武報國，但他報考日本士官學校時，因視力不合格而落選。于是他就讀于東京弘文學院的師范?？?，結識了周震鱗、楊昌濟、胡元倓、陳潤霖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年（1902年）他剛滿19歲。

在東瀛，朱劍凡受到孫中山、黃興等人所主張的革命思想的洗禮，他的革命精神有過極端的表現(xiàn)。

1903年，他與內弟魏肇文回到南京，一度異想天開，有過策反岳父大人魏光燾的幼稚想法和冒險舉動，大事雖未能成功，但其激越的愛國情懷還是受到了眾同仁的贊賞。

當年，仁人志士思謀的三大問題是“如何御侮”“如何救亡”“如何圖存”，朱劍凡也不例外，在“政治救國”“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這三條主要路線中，他自忖選擇“教育救國”的途徑可以發(fā)揮其個人所長，何況教育可以“啟民智、興民德、鼓民力”，正是書生樂于著手的事業(yè)。

朱劍凡內心深處有兩個關鍵觸點：一個是痛點，另一個是疑點。痛點是慈母身份卑微，在舊式大家庭中受夠了屈辱，女子理應有更好的人生才對。疑點是寶貝女兒正在長大，自己幫助她們避免了纏足穿耳的痛苦，又該如何幫助她們從根本上改變命運的軌跡，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轍？

恰在那個時期，周震鱗創(chuàng)辦了寧鄉(xiāng)速成師范，胡元倓創(chuàng)辦了長沙明德中學，陳潤霖創(chuàng)辦了楚怡工業(yè)學校。朱劍凡幫助好友周震鱗，在其學校有過短期任教，對于教育的初體驗感覺極佳，于是他決心在教育界干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創(chuàng)辦女子學堂。此前，湘省女學已有萌芽，但命運多舛，1903年龍紱瑞、俞蕃同創(chuàng)辦湖南民立第一女學堂，1904年曾廣鏞創(chuàng)辦淑慎女學堂，二者均遭頑固守舊派勢力摧殘而凋零，其根由則尤其不堪，豪紳王先謙欲納湖南女學堂的某女生為妾，該生不從，王先謙惱羞成怒，便唆使他人上奏朝廷，請廢女學，竟誣稱“湘省女學全無實用，徒為傷風敗俗之所”。湘籍權臣瞿鴻禨受蒙蔽而失察，竟勒令湖南各女學堂立即停辦。朱劍凡決心咬定青山不放松，也須改變策略，對外只道創(chuàng)辦周氏家塾，不稱創(chuàng)辦女學堂。至于解救卑微無人權的眾多女性，解開男女不平等的悲劇癥結，這樣的初衷也是無須明言的。他堅信“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斬釘截鐵地說：“女子沉淪黑暗，非教育無以拔高明，要立足社會，有學識技能，才能拔于黑暗?！?/span>

朱劍凡最敬佩敢于沖破一切羅網的湘籍英杰譚嗣同。

譚嗣同主張“興女學以課婦職”，南學會重視女子教育，其質疑很難駁倒：“幼學以母教為先，不講女學，安有母教？”梁啟超是譚嗣同的至交，他的認識水平代表了當時維新派的認識水平，“女子無才便是德……實禍天下之道”“蒙養(yǎng)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強弱之大源?！蔽鞣綇娙四闷苼鲇幸粯O受世人推崇的論斷：“推動搖籃的手就是推動世界的手?！边@層意思，譚嗣同懂，梁啟超懂，朱劍凡當然也懂。

貳

1905年5月1日，朱劍凡22歲生日，“周氏家塾”在蛻園里正式開課，設師范部和幼兒園，專招女生，授以新學。有道是，一道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草創(chuàng)階段，好友紛紛伸出援手，周震鱗擔任地理課，徐特立擔任師范課，陳潤霖擔任教育課。由于風氣未開，守舊派放出肆意攻訐的讕言，“男女混雜非禮”“男女授受不親”“女子不宜拋頭露面”“周家花園是大觀園，周家純是賈寶玉”，諸如此類。人言可畏，世事莫測，朱劍凡低調辦學，不屑與辯。他見招拆招，抵擋冷箭，既然慈禧太后可以垂簾聽政，周氏家塾的先生就可垂簾授課。女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如此別開生面，市井相傳，引為趣談，倒也堵住了悠悠之口的詈罵和毀謗。

1907年，清政府受到立憲派持續(xù)不斷的輿論壓力，遂以高姿態(tài)開放女禁，朱劍凡抓緊時機將周氏家塾改名為周南女學堂，撤簾授課，增設師范科和一年半學制的裁縫、刺繡、音樂、體操班，學校規(guī)模隨之擴大，省內各縣及桂、鄂、贛、皖、蘇、浙等省女生慕名而至。此時最大的難題便是經費不足，朱劍凡向母親姚氏磕頭求款，所得僅能紓解燃眉之急，還是賢妻魏湘若識大體，顧大局，急夫君朱劍凡之所急，傾盡自己的全部嫁妝來支撐周南女學堂。

名校必有名師，名師出高徒，周南的美名、盛名首先靠名師掙來。

朱劍凡曾重金禮聘浙籍名師謝仲仁為英文教師，一學期后，謝仲仁思鄉(xiāng)心切，欲辭聘回家，朱劍凡苦苦挽留，無奈這位名師去意已決。精誠所至，朱劍凡雙膝跪地，懇求不已?！澳袃合ハ掠悬S金”，謝仲仁最終為朱劍凡的誠意所感動，含淚扶起校長，留在周南。

名師能帶來良好學風。勞啟祥教幾何，他畫圓不用圓規(guī)，而是用一條白手巾做半徑，粉筆在黑板上轉個圈，就能畫出規(guī)整的圓。考試時，他從不監(jiān)考，發(fā)完卷子，只在黑板上留下“老實、可靠、忠誠、毋欺”八個字，就平靜離開。學生的自律隨即充分顯現(xiàn)出來，沒人交頭接耳，沒人偷窺作弊，完卷之后，有序地交給教導處的老師。

名師能帶來敬業(yè)精神。有一天，徐特立在街邊步行，遭遇飛來橫禍，被轎杠狠撞了一下右眼眉骨處，淌了不少血，好心人幫他包扎了傷口，護送回校，他本當休息數日，朱劍凡也特意叮囑過了。到了翌日，徐特立照常上課，他用平靜的語氣告訴眾弟子：“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一點傷，耽誤你們幾十個人的光陰?！闭Z不驚人，但出于至誠，聞者無不感動。

名師能帶來學習方法。國文老師周世釗教學生讀古文，“高聲朗誦以昌其氣，蜜詠甜吟以玩其味”，他給學生批作文，多有雋語，“文如剝蕉，味如嘬蔗”之類。瞧，這些比喻有滋有味，莫非他特別喜歡吃甜食？

名師能帶來激勵機制。數學老師湯執(zhí)盤教代數，見學生基礎較差，成績難有起色，一時心急，批評女孩子不肯多動腦筋，但他轉念一想，學生不是笨，只是沒有信心，于是他改用溫和的語氣問道：“中國古代沒有一個女數學家，你們不希望中國出個女數學家嗎？”同學們聞言相視一笑，學好代數的信心和興趣頓時就被激活了。

名師能帶來體育成績。1906年，朱劍凡從日本聘來專業(yè)的體育教師佐藤操子和松山雪子，在周南上游戲課、體育課和保育課。朱劍凡重視體育課甚至比重視文化課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先后從江蘇、浙江、上海聘請名師蔡婉靜、范慕英、陳伊文、彭澤芳、閻加篤、何公望等來提升周南的體育水準。后來，由周南女生陳嘉鈞等人組成湖南省第一支女子足球隊，在長沙運動會上一舉奪魁。周南的排球隊、籃球隊、網球隊、游泳隊也在全國運動會上多次奪取錦標。

周南女學堂高度重視手工課，朱劍凡不拘一格延請名師。長沙街邊成衣店里年近六旬的皮師傅剪裁縫制技藝精嫻，朱劍凡就請他來做縫紉教頭。工友袁順生能刻一手好鋼板字，還能教學生做多種手工活，朱劍凡就提拔他到教務處工作。朱劍凡廣尋名師，有個事例相當傳奇，他發(fā)現(xiàn)湘軍名將曾國荃的遺妾家中有一位清客尼姑擅長刺繡，就把她請到周南女校做教師。為方便起見，她能夠主動還俗才好。有一回，吃飯的時候，朱劍凡試探著給她挾了一箸豆芽肉絲，結果她平靜地食用了，從此破了葷戒，還俗的事就順理成章。她取名李淑儀，朱劍凡稱贊她是“醒獅”，并敬以姊禮，既請她教女生刺繡，又讓她攻讀文化課程。于是周南校園中出現(xiàn)了一道獨有的風景線，一位女子年近半百，佇立在池塘邊，以清越的聲調朗讀《古文觀止》中的《陳情表》：“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旁聽者、竊笑者不乏其人。李淑儀在周南教學多年，名聲遠播，受聘去印度尼西亞教書，不幸在途中病逝，海葬于南太平洋。

在周南女校執(zhí)教過的名師甚多，除以上數位，還有白屋詩人吳芳吉、書法家周世釗、學者楊樹達、李肖聃、唐梅村、袁鶴皋、辜天佑等，皆一時之選。

朱劍凡不僅招聘名師，也培養(yǎng)名師。蔡暢初到長沙時，生計拮據，居無定所，進周南讀書，受到朱夫人魏湘若的善待，竟得以免交學費和伙食費，這位高材生畢業(yè)后，又得以留校任教，成為非常出色的體操教員。一些優(yōu)秀畢業(yè)生術業(yè)有專攻，并且回饋母校，陶毅、陳嘉鈞、楊仁、周昭儀等人也成為了周南名師。

當然，個別名師水土不服的現(xiàn)象還是有的，例如黎錦暉，這位著名作曲家有《南風吹》《可憐的秋香》《毛毛雨》等歌曲風靡一時，他執(zhí)教周南女校時，創(chuàng)作的部分歌曲被進步人士批判為靡靡之音，朱劍凡便聽取大家的意見，將他解聘了。

叁

古之婦道母儀首重相夫教子，《詩經》首卷即為“周南”十一篇，以《關雎》置頂，歌頌淑女最稱音色純正。朱劍凡將自己創(chuàng)辦的女子學校命名為周南，實有淺深兩義：淺義是他的祖先在明末改姓為周，校址在湖南；深義是他決心以教育造就新時代的中國淑女。將淺深二義結合在一起看，的確天衣無縫。周南女校有一副老門聯(lián)，上聯(lián)是“周禮盍在”，下聯(lián)是“南化流行”，典雅工整，頗具意境。

周南女校南臨長沙通泰街，校舍配搭著蘇式園林，亭臺軒榭，廊閣樓臺，池塘假山，喬木成蔭，鳥語為樂，四時名花不歇。從吹香亭行至思源橋，緩步登上高三層的魁星樓，即可縱覽湘江麓山畫卷般的美景。湘省學校具有理想游憩地的“校園”，始自周南。校園文化中最顯著的亮點無疑是校訓和校歌，周南女校的校訓起初是“自治心，公共心，進取心”，后來簡化為“誠，樸，勇”，無自治心則無以立身，無公共心則無以利群，無進取心則無以成功，周南的師生完全做到了朱劍凡所要求的“有嚴肅風，無浮囂氣，寓活潑于秩序中”。周南女校有兩首校歌，均獲好評，值得有心人稍費腦力去記住，去品咂，去回味。

第一首周南校歌，作于草創(chuàng)之初，歌詞古雅，勵志而提神：“傷矣哉，昔日我；幸矣哉，今日我。數千年深深鎖，周南生，斯時有我。洞庭南，湘水偎，山郁郁，水諧諧，蘊美璞，有珠臺，周南生，水媚山輝。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沒才智；事竟成，須有志；我青年，毋自棄。莫遲遲，譬如登高；莫蹉跎，一舉云霄。?。壑苣?，即愛自己，勖已哉，作賢豪！”

第二首周南校歌，作于幾年后，歌詞俊逸，驕傲而自豪：“地處長沙，山環(huán)水復深深鎖。女校修明，應推先進周南我。毀家興學，蒙難開基，創(chuàng)出文明母。到如今，三湘七澤有蜚聲，郁郁莘莘芬芬，馥馥如花朵。同學們，盡心學業(yè)，盡心學業(yè)，發(fā)皇我歷史之榮光；效忠祖國，效忠祖國，永護光榮果?！?/span>

當年，周南女生夏季身著白衣黑裙，冬季身著藍衣黑褲，衣領上繡著“周南”字樣，樸素而高雅，走在哪兒都令人眼前一亮。她們清唱校歌，聲音鏗鏘有力，表情純真無邪，更透射出她們飽滿而健康的精氣神。

朱劍凡曾說：“吾國貧弱，懶惰倚賴是其大因。女子尤多驕惰不事事，本校力矯其弊，凡生徒力所能辦者，均極端倡導之?！?/span>

校長如何倡導？每天早上，他表揚學生或批評學生，都以黑板詩的形式公開，詩句通俗簡潔，生動詼諧，令人讀后長記性。他表揚眾女生學習數學進度飛快：“女兒智力何曾弱？十二三班作例觀。學算剛剛三載半，幾何三角一時完。”他稱贊女生丘伯箴身體健壯、性格活潑：“人人共道伯箴強，一躍先登上女墻。倘使女兒皆若輩，立將衰弱轉強梁?！彼u某些女生就寢后講話干擾別人休息：“腳尖踏地緩緩行，深恐眠人受我驚。為何同學不相惜，不解嘻聲即足聲。”他解釋自己用別人扔棄的粉筆頭上課并非小氣：“半截粉筆猶愛惜，公家物件總宜珍。諸生不解余衷曲，反謂余是算細人?！边@些黑板詩趣味盎然，是當年周南女校中獨特的校園文化景觀。

周南女校設置的課程自有特點，除了國文、外國語、數學、歷史、地理、化學、物理、教育學、心理學，還有音樂、繪畫、體育、博物、修身、家事。朱劍凡設置這些課程，要在六個方面達成明確的目標：

一、培養(yǎng)健全的人格：強壯正確的身體；純潔中正的品行；堅強的意志；犧牲的精神。二、培養(yǎng)生活的能力：普通知識技能之灌輸；職業(yè)的陶冶。三、培養(yǎng)科學的頭腦：試驗創(chuàng)造的精神；分析綜合的能力。四、培養(yǎng)平民的生活：打破階級觀念；鍛煉做事的身手；養(yǎng)成勞動的習慣。五、培養(yǎng)藝術的興趣：藝術的建設；藝術的鑒賞。六、培養(yǎng)組織的能力：服從團隊紀律；適應團隊能力。

倘若這六個方面的訓練既充分又扎實，一群人格健全、知識豐富、頭腦靈活、身手敏捷、趣味高尚、紀律嚴明的青年女子，在進入社會之前，便已基本成材。日后，無論為人妻，為人母，為其他服務于社會的角色，哪怕是參政議政，皆可勝任而愉快。

朱劍凡喜歡帶領學生郊游，“縱覽農圃山水，公共建筑及古賢祠墓”。有一次，在水陸洲劃船，他指著滔滔北去的湘江，出語意味深長：“你們看，浩浩蕩蕩的湘江水千百年來為什么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呢？就因為她要追求比她更廣闊的長江和大海。同樣，學無止境，你們應當多讀、多寫?！钡览聿慌轮v得如何深刻，只怕講得這么透徹。

周南女生多才多藝，她們自編、自導、自演話劇，《山河淚》《日出》《雷雨》《茶花女》這些都是保留劇目。

肆

風云變幻的年代，觸摸時代脈搏乃是題中應有之義。朱劍凡支持周南學生創(chuàng)辦了湖南最早的學生刊物《周南學生》，他闡明了辦刊宗旨：“《周南學生》雖乏鴻篇巨制、妙藝晶詞，然其內容皆純真之流露、救國之嘶鳴，期為炎天凍雨、末世警鐘?！敝靹Ψ策€支持周南學生創(chuàng)辦了湖南最早公開發(fā)行的女子周刊《女界鐘》，傳播新思想、新觀念、新文化，樹立新道德，由周南女生周敦祥任總編輯，銷量一度達到五千份。

朱劍凡總是走在時代的前列。1911年，他支持辛亥革命。1913年，他反對袁世凱的走狗張敬堯野蠻督湘。1915年，他反對籌安會湖南分會為袁世凱復辟帝制造勢，因此他辭去了省立一女師校長之職。

1918年，毛澤東發(fā)起成立新民學會，朱劍凡鼓勵周南女生參加活動，成為會員，共有蔡暢、魏璧、陶毅、向警予、勞君展、周敦祥、李思安等十三名女生入會，占十九名女會員的大多數。每當新民學會在周南女校開會時，朱劍凡必親自出面，護其周全。

1919年，朱劍凡策動驅逐反動湘督張敬堯的驅張運動，支持學生組織“救國十人團”。這年冬天，長沙有位名叫趙五貞的姑娘激烈反抗包辦婚姻，于出嫁當天在花轎中用鋒利的剃刀割喉自殺了，對舊禮教的罪惡作出了鮮血淋漓的控訴。《女界鐘》為此推出一期特刊，發(fā)表毛澤東的專稿《評趙五貞之死》，火力全開，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促進了婦女解放運動的持續(xù)深化。就在這一年，朱劍凡與進步教師徐特立等人創(chuàng)立了健學會，探索真理，改革教育，以之為前哨，毛澤東撰文稱贊健學會的誕生是“東方的曙光，空谷的足音”，對它的作用寄予厚望。

朱劍凡的演講稿《論中國人生的觀念與死的觀念的謬誤》，最早便刊登在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上。他們惺惺相惜，體現(xiàn)在多方面，毛澤東發(fā)起成立文化書社，朱劍凡施以援手，也是雙管齊下，不僅為它籌措資金，而且在道義上給予支持，毛澤東寫了文章《論民眾大聯(lián)合》，朱劍凡就在健學會發(fā)表演講，強調“排除異見，團結一致，服從真理”，擴大了該文的影響面。

1920年，楊昌濟提倡留法勤工儉學，朱劍凡被推舉為湖南留法勤工儉學籌款組織的負責人，出錢出力，毫不猶豫。赴法勤工儉學的周南女校師生計有蔡暢、向警予等多人。

趙恒惕督湘時，保守勢力倒行逆施，瘋狂反撲。女學生必須蓄長辮子，或將長辮盤起梳在腦后，叫做粑粑頭，街頭若是有剪短發(fā)的女生現(xiàn)面，就會有人出面管閑事，童謠都唱：“粑粑頭，萬萬歲，瓢把雞婆用槍斃！”這個“斃”字，長沙話讀音同肩背的“背”。衡山縣白蓮鄉(xiāng)的女生向大威來長沙求學，只因留著短發(fā)，被多所學校拒之門外，最終她找到周南女校，才有了著落。她高興地看到，同班同學李立之竟然也留著短發(fā)，是個不被保守派頑固分子待見的“瓢把雞婆”。

許克祥在長沙發(fā)動馬日事變，朱劍凡一度遭到通緝，被迫離職，四處逃亡，他帶著兒子朱伯深，隨夏曦橫渡鄱陽湖，準備去參加八一南昌起義，不巧遭遇大浪狂風，被迫折回武漢。

一所學校有好校長，自然就會有好弟子。有人統(tǒng)計過，出自周南女校的革命烈士，計有楊開慧、向警予、姚韻梅、楊展、朱堅、覃士先、戴慶哲等多人。從周南女校畢業(yè)的杰出女性不少，蔡暢、帥孟奇、勞君展、黃彝、曹孟君、蔣祎文、劉昂、朱仲麗、曹國智、周昭怡、謝冰瑩、劉愛珍、鐘期榮、廖靜文、黃德榮、勞安……她們都是佼佼者。蔣祎文，字冰之，即著名女作家丁玲，她能寫出《莎菲女士的日記》那篇轟動中國文壇的大膽之作，日后敢毅然投奔延安，與她在周南女校所受的革命教育不無關系。

最奇的是，周南女校的畢業(yè)生多與革命家締結姻緣，楊開慧是毛澤東的夫人，向警予是蔡和森的夫人，朱仲麗是王稼祥的夫人，朱仲芷是肖勁光的夫人，勞君展是許德珩的夫人，蔡暢是李富春的夫人，曹孟君是王昆侖的夫人，勞安是朱镕基的夫人。此外，廖靜文是徐悲鴻的夫人，譚祥是陳誠的夫人，也是名花嫁名士。

1904年夏，朱劍凡在周震鱗創(chuàng)辦的寧鄉(xiāng)速成師范執(zhí)教時，剛滿22歲，徐特立28歲，后者立于門墻數月，因此終身對朱劍凡謹執(zhí)弟子禮，哪怕是寫一張便條給恩師，也必署名“受業(yè)徐特立”。徐特立曾感嘆道：“像朱劍凡這個人，出身于貴族書香的子弟，良田上千，房屋成街，怎么會主動為窮人謀幸福呢……這是大奇跡！”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現(xiàn)成的，周南女校傳唱過一首歌，名叫《紀念朱劍凡》：“紀念朱劍凡，紀念朱劍凡，紀念朱劍凡之公心，紀念朱劍凡之精神……如此之公心，湖南有幾人？”這份公心可用數據指標來體現(xiàn)，“自捐田莊租，千石有零；自捐房與地，十余萬金”。在其心目中，教育事業(yè)既是公共福澤，也是個人福利，他從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樂和成就感。

朱伯深是朱劍凡的長子，他談到父親，字字入情入理：“許多人認為他毀家興學了不起，殊不知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還是他為人緩急可恃，重視友誼，更重視真理，方向既定，生死不渝的優(yōu)良品質?！?/span>

張唯一為朱劍凡撰寫《墓志銘》，銘曰：“樹植女校，肇公之業(yè)；擁護革命，競公之節(jié)。全公業(yè)者，有夫人之懿德；成公志者，已期望于嗣哲。物化歇噓，魂縈新國。公之精神其不滅！”

一部近現(xiàn)代湖南教育史，不可不寫朱劍凡；一部近現(xiàn)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史，不可不寫朱劍凡。如此看來，朱劍凡之不凡，乃是鐵定的了。

摘自《長沙晚報》

作者：王開林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