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2024-07-18 15:30:01
文/謝宗玉
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潭州知州劉珙重建荒廢了30余年的岳麓書院。劉珙亟需制造一件令儒生們震撼的盛事,以使岳麓書院成為“湖南道學之宗”。 朱(熹)張(栻)會講后,潭州儒學邁進一個新時代??梢哉f,這次會講決定了后來中國社會幾百年的科舉生態(tài)與社會形態(tài),讓朱張和潭州成了歷史天幕上燦爛的星辰。
插畫:何朝霞
壹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長沙暑氣漸消,涼風輕拂,讓人神清氣爽。廢墟重建,岳麓書院每間屋子散發(fā)著好聞的桐油清香。院內(nèi)移栽的樹木,經(jīng)過一年的培育,枝頭已有一簇簇惹人憐愛的新綠。沉寂了30余年的書院,開始有了笑語、琴音與書聲。
晨夕間,到處都是呼朋喚伴的身影。學子們穿著月白色的儒衫,戴著青黑色的儒冠,眉宇間洋溢著少不更事的歡欣。他們都是戰(zhàn)后新生一代,沒有噩夢纏身,也沒有悲傷記憶。焦土潭州(長沙)經(jīng)過30年的建設(shè),也逐漸恢復(fù)了北宋末年的繁華,長沙再次成了荊湖南路的政治文化中心。
北宋末年,民間書院一度被禁,岳麓書院差點成了官方冶鑄廠。后來雖得以保存,但日漸衰落,形同虛設(shè)。南宋初年,兵連禍結(jié),岳麓書院隨著整個潭州城一同毀于戰(zhàn)火,書院書生或死于抗金之戰(zhàn),或歿于兵匪之亂。昔年的文化中心一度成為文化沙漠。前后好幾年,南宋朝廷陸續(xù)派出文臣武將進駐潭州,剿匪安民,廢墟重建,長沙才一點點恢復(fù)生機。
現(xiàn)在,書院即將迎來一場全城儒生翹首以盼的盛事。理學新秀、福建才子朱熹要來長沙訪學,而主持城南與岳麓兩座書院的張栻已趕去百里開外迎接。
百里相迎,這是多隆重的禮節(jié)啊。
對潭州百姓而言,朱熹或許有些陌生。在宋代,詩詞才是聲名的最佳收割器。37歲的朱熹初具才名,但只在儒學思想領(lǐng)域?!端臅ⅰ泛芏嗄旰蟛艜幾鰜?,自然也不會納入科舉內(nèi)容,新興理學,這時跟普通儒生都還挨不上邊,更莫說尋常百姓了。朱熹的重要性,此時還得靠張栻來襯托。能讓張栻親自跑那么遠去迎接,肯定不是一般角色。
張栻是誰?宰相之子。天子近臣。年紀輕輕,就經(jīng)常出入皇宮,國內(nèi)外大事,他都有建議權(quán)。何況,又有巨儒胡宏給他背書,一句“圣門有人矣”,便把他的“江湖地位”給確立了,順理成章地成了湖湘理學的接班人。此時張栻在家丁憂,而他的影響力依然可讓潭州許多官員黯然失色。
張栻的卓爾不群,讓潭州百姓與有榮焉。為什么這么說?這還得從頭談起。
理學鼻祖周敦頤雖是湘人,但并未定居過潭州。他悟道的地方,在江西贛州、九江、湖南郴州、永州。繼承他衣缽的,不是潭州人,也不是湖南人,而是遠在洛陽的程氏兄弟,之后程門四子,更無一人是湖南的。
福建大儒胡安國出自程門。他與胡宏等三個兒子宦游湖湘,也將周氏理學帶回了故鄉(xiāng),可惜他們只在衡陽湘潭等潭州轄地設(shè)院傳道,使得當?shù)氐奈幕瘧B(tài)勢異?;钴S。而作為政治中心的潭州城,已經(jīng)很長時間都不再是湖湘的文化中心了,這讓潭州人既焦慮,又慚愧。
現(xiàn)在,張栻正式接過胡氏衣缽,這意味湖湘文脈重歸潭州,潭州人自然是歡欣鼓舞。張栻系四川人,五歲入湖南,十歲進長沙,其父張浚在潭州城南筑盡心堂,侍奉母親。少年張栻曾在這里度過很長一段時間,已將長沙當作了第二故鄉(xiāng)。之后時不時就會回家小住,休憩心靈,怡養(yǎng)性情。
南宋隆興二年(1164年),張浚病逝,張栻遵父囑,從臨安扶棺返湘。而早在三年前,張氏父子就在妙高峰下修建了城南書院。這家書院本是張浚給自己準備的,想退休后發(fā)揮余熱,現(xiàn)在他中道身殞,只能讓兒子繼承他未竟的事業(yè)了。
次年,潭州知州劉珙上任,重建荒廢了30余年的岳麓書院,第二年,他聘請張栻作為書院主持。一人掌管兩院,如此一來,張栻便成了整個潭州城的學問標桿。這既是張栻的榮耀,也是全潭州人的光榮,因為潭州人們早已把張栻當作了“長沙伢子”。
貳
朱熹要來長沙訪學,這個消息,一年前,湖南儒學圈就人所共知了。這是知州劉珙四處宣揚的結(jié)果。岳麓書院作為北宋四大書院,重建后如何盡快恢復(fù)聲望,劉珙有自己的想法與手段。他就想利用手中資源,制造話題,互相抬升,彼此成就。
第一步就是力排眾議,聘請33歲的張栻做岳麓書院的主持,當時書院并沒有山長。之所以沒有一步到位,是因為張浚新喪,張栻當時正在孝期,做山長于禮法不合。
這么年輕的準山長,在岳麓書院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對按資排輩的儒學圈來說,這個消息足夠勁爆,能引起人們無限的遐思與猜測。這正是劉珙希望的。他就等哪位不長眼的名儒,去找張栻理論學問,這樣事件會進一步發(fā)酵,達到宣傳效應(yīng)最大化。至于張栻會不會敗北?這完全不在劉珙考慮之列。他對張栻有足夠了解,也就有足夠的信心。
劉家與張家交好。劉珙的父親任職陜西時,曾被張浚提拔,是張浚的鐵桿擁躉。之后兩人同氣連枝,沉浮與共。正因為這樣,盡管初來乍到,劉珙對張栻的了解,也不比潭州任何人差。他不怕別人說閑話。相反他倒希望有人說他任人唯親,這樣能引起更多圍觀。無奈張栻的聲名,早在長沙家喻戶曉,盡管他還很年輕,但受聘岳麓書院,竟沒有半點異議,一切都仿佛理所當然。
既然這樣,劉珙就得另外制造話題了,邀請朱熹前來訪學,就相當于書院重開的酬賓大活動。他希望能借此舉,助書院迅速重返巔峰時代。
而朱熹的學問底子如何,他更加清楚。朱熹是他父親的義子,他的義弟,又是叔叔劉子翚的學生,如果能來書院跟張栻公開辯論,所爆發(fā)出的文化當量,絕不亞于火星撞地球;所產(chǎn)生的宣傳效應(yīng),絕對是現(xiàn)象級的。
在自己腦海,劉珙已將那個舌燦蓮花、唇吐璣珠、勢均力敵的精彩場景想象了無數(shù)遍。而每想一遍,心頭就會火熱一陣,血液就會沸騰一次,催促朱熹盡快赴約的信函就會又多一封。
他不怕大張旗鼓,他相信朱熹會應(yīng)約前來。朱熹此時跟張栻一樣,正賦閑在家,有的是時間。他沒有理由不幫自己。何況劉珙從張栻那里得知,近幾年兩人通信頻繁,已積累了大量的學術(shù)分歧,需要見面理論清楚?,F(xiàn)在劉珙以官方的名義相邀,那么差旅食宿費用,就不需要全部由私人承擔了。
反正要見面,完全可以公私兼顧。劉知州要他們做的,不過是來幾場公開辯論,以饗潭州觀眾,以振書院聲威。這對他們來說,如沙地拔蘿卜,不過順手而來的事。
長沙這邊翹首以盼,可好事多磨,朱熹三次起意動身,但三次被瑣事所阻。等得著急的劉珙,卻因郴州平叛有功,升遷了。乾道三年一月,他就接到了朝廷的調(diào)令,但直到六月,他才悵然離開長沙。岳麓書院注定要來的那場盛會,他終是不能親躬了。
好在繼任者是張孝祥。為什么是張孝祥?估計也是劉珙舉薦的結(jié)果。張孝祥認劉珙為老師,又得到過張浚的提拔。既然自己要調(diào)回朝廷,讓張孝祥接手潭州,是再好不過的了。張孝祥上任伊始,立馬發(fā)信,催促朱熹盡快動身。同時多次與張栻敲定活動細節(jié)。
叁
這起事先張揚的會講,所取得的成功,超乎想象。
張孝祥與朱張都是同齡人,南宋狀元郎,本是風流才子,又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平時就喜歡呼朋引伴,雅集群聚,填詞飲酒。對類似活動的調(diào)度,他得心應(yīng)手。
會講持續(xù)了好些天。張孝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那幾天,他推掉官場俗務(wù),全程陪同,讓朱熹好不感動,與人私信大加夸贊,“長沙使君豪爽俊邁,今之奇士?!?/span>
那時張孝祥的名氣,比朱張都要大得多。宋代詞人排名,張孝祥差不多能躋身前十。一首《念奴嬌·過洞庭》,美得令人心尖打顫,無論什么時候吟誦,肌膚都會產(chǎn)生應(yīng)激反應(yīng),乍起一層雞皮疙瘩。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yīng)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
有如此風流人物陪襯,活動能不成功么?那些天,潭州城大小客棧,人滿為患。書院門口的飲馬池,被吸干半截。書院大廳,八仙桌被移至檐前,朱張側(cè)向而坐,身后是兩人的親友團。
當時朱熹只有弟子林用中跟著。林的學問做得很好,名氣也大,雖自稱朱門弟子,朱熹卻將他視作畏友。因主場優(yōu)勢,張栻的親友可就多了。有胡宏的同窗與弟子,也有他自己的弟子與晚輩。歷史留名的,就有近十人。親友團雜坐一起,未分楚漢,朱熹也就沒有客場尷尬。
前頭就座的,是潭州城以及附近州府受邀或慕名而來的官僚宿儒。之后就座的,是城南書院與岳麓書院學子。再之后,就是抱各種心思、從各地趕過來的儒生。這類人都有秀才身份,庭院太小,沒法給他們設(shè)座。好學的童生與看熱鬧的百姓,則只能在外庭圍觀。晚上,潭州百姓眉飛色舞地傳播道聽途說的八卦新聞時,私塾老師們則云里霧里地給各自帶來的童生,夾敘夾議白天的精彩內(nèi)容。至于八卦的真實性與解說的準確性,只能交由老天評判了。
那年,書院的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工,但配套措施還沒跟上。張朱沒有住在岳麓書院,而是住在城南書院或盡心堂張栻家中。朱熹來訪的那段時日,潭州百姓每天會看到一群英姿勃發(fā)的讀書人,早晨從河?xùn)|渡往河西,黃昏或夜里,又從河西渡往河?xùn)|。本是潭州城南門來往西東的一個渡口,因朱張帶著學子來來往往,很快就被老百姓喊成了“朱張渡”,潭州官員因此勒石以銘。這個約定俗成的稱呼,一直沿用至今。
這幾場會講,事先應(yīng)該是排練過的。更多的是向外界闡述他們的新觀點?;ハ嘀g的質(zhì)疑與辯論,都控制在理性的范圍,不可能真的唇槍舌劍、針尖對麥芒。會講氛圍熱烈又不失和諧,兩人面含微笑,侃侃而談,各抒己見,互謙互敬。在公眾面前,展現(xiàn)出了新儒學帶頭人足夠的智慧、學養(yǎng)與胸襟。
真正的交鋒,則在私底下,只有幾個熟人在場,甚至有時只有他們兩人。那些天,在岳麓山巔,在湘江河灘,在妙高峰下,兩人時不時就會爭論起來,論到酣處,聲音不由自主就高上幾分。待一人莞爾一笑,另一人才乍然驚醒,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搖頭致歉。最后彼此會心互指,哈哈大笑,江灘鷺林鳥驚飛,在空中盤旋。
從周敦頤開始,理學發(fā)展到朱張時代,已是第五代了,弟子也有不少,可囿于地域交通,互相交流極少。大家各自為政,苦思冥想,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找到了學問的最優(yōu)解,結(jié)果卻導(dǎo)致新興理學如小徑分岔的花園,大家身處其中,卻無法互相溝通。朱熹與張栻也一樣,誰也說服不了誰。即便在送別途中,兩人依然爭分奪秒,各持一端,舌戰(zhàn)了三天三夜。
張栻出生四川,朱熹出生福建,山遙水闊,兩人看起來沒什么交集,但他們的父輩、師長與親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隆興元年(1163年),朱熹單騎入臨安,力諫孝宗重拾抗金之心。朝廷雖未采納他的攘夷之策,卻委任他為國子監(jiān)武學博士,朱熹辭而不受,重返福建。臨行前,第一次見到張栻。兩人由此相識。因家世相厚、學問相近,理念相同,才華相當,京城相聚雖短,但傾蓋如故,兩位年輕人很快就結(jié)下了美好情誼。
張浚病逝,張栻扶棺西返。朱熹從福建出發(fā),半途哭祭。兩人相遇于南昌,又沿贛江逆流而上,至豐城,朱熹才揮手告別。三天的舟中相處,沒有別的娛樂,清聊益發(fā)深邃,彼此敬佩有加,由此互托知己。
《唐才子傳》說白居易和元稹“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這么形容朱張,應(yīng)該也可以。正因為志同道合,接下來的三年,兩人通信頻繁,無話不談,由此也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分歧,這也是見面后有時會吵得一塌糊涂的原因。在這一場場漫長的爭論中,彼此的情誼不減反增。
這次相聚,遠迎于淥江書院,會講于岳麓山下,夜棲于妙高峰旁,游覽于衡州南岳,最后分別于株洲淥水。將近三個月的形影相隨,兩人的感情如何濃至深處?有他們留下的149首唱酬詩可以剖析。張栻說“南山對床語”“已抱離索憂”。朱熹則說,“明當分背去,惆悵不得留。誦君贈我詩,三嘆增綢繆”。還在南岳游玩時,張栻就已離愁縈懷,憂思重重了。而想起明日即將分別,朱熹整夜未眠,末了只是不停吟詠張栻的送別詩,心中的惆悵濃得化不開。那番情境,讓人不禁想起柳永《雨霖鈴》中的意境。
張栻夸朱熹“君侯起南服,豪氣蓋九州”。朱熹贊張栻“昔我抱冰炭,從君識乾坤”。我認為你豪情可冠九州。你卻說,從我這里得到了整個世界。雖然花花轎子大家抬,但也足見兩人的惺惺相惜。
“荷敬夫愛予甚篤,相與講明其所未聞,日有問學之益,至幸至幸!敬夫?qū)W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意表,近讀其《語說》,不覺胸中灑然,誠可嘆服。”敬夫是張栻的字。在朱熹寫給友人的私信中,可以看得出他對張栻真心實意的敬佩。
肆
那么,這場辯論,兩人到底探討了什么?
追本溯源,朱張兩人首先圍繞“太極說”展開爭論。太極一詞源于道家,北宋周敦頤首先將它引入儒學范疇。他想借這個詞來塑造儒家的宇宙本源觀。朱熹承周敦頤而來,他認為萬物各有其理,而萬物之理終歸一,這就是“太極”。
理是萬物的規(guī)律,也是倫理道德的基本準則。太極是萬物之理的總和。既然這樣,萬物也可以分別呈現(xiàn)太極。正所謂“千江有水千江月”,每個人,每件物,都有自己的太極。
抽象的理,是人和物存在的根據(jù)。每個人,每件物,都具有完整的理才得以存在,相當于一個“全封閉循環(huán)生態(tài)體系”。與理相對應(yīng)是氣。理是形而上的,氣是形而下的。氣有情、有狀、有跡;它是鑄造萬物的質(zhì)料。天下萬物都是理與氣相統(tǒng)一的產(chǎn)物。理產(chǎn)生氣,卻寓于氣中。
理學家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引入“太極說”和“理氣說”,就是想將道德抬高到超越世俗社會的層面,讓包含道德在內(nèi)的“理”,成為宇宙的本源與核心,從而也就具有了終極意義。這時,人們對道德的無限追求,便擁有了合法性、正統(tǒng)性和唯一性。
生而為人,對道德的絕對向往,是一種本能遵循,幾乎沒有道理可講。不守道德,不但成不了人,甚至成不了物。這種正本清源,對徘徊在道德和物欲之間的人們來說,具有強大的威懾力。
但實際上,道德是不可能超越世俗層面而獨立存在的。對現(xiàn)代唯物論者來說,道德更多的是術(shù),社會和諧的工具;而對儒家唯心者來說,道德則是純粹的道,生而為人的意念。
中和說,是朱張辯論的第二個要點。
中和一詞最早見于《中庸》,“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span>
什么意思?就是說,不偏不倚,多方考慮,不論面對何種危局亂象,都能管控好自己的情緒,清醒以待,這就是“中”。及時從亂象中找到破局的關(guān)鍵,讓事物朝著最有利的方向發(fā)展。這就是“和”。
很顯然,說來容易做來難,要抵達“中和”這種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境界,就算是圣賢,也未必能夠做到。對蕓蕓眾生來說,“中和”二境,就如詩歌所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正因為如此,朱張兩人接著探討了“已發(fā)未發(fā)說”。
此說其實就是想把“中和”這種玄妙境界固態(tài)化、路徑化和步驟化。朱熹認為“心為已發(fā),性為未發(fā)”。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心有所動,意念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有了好惡判斷,情感就會隨之波動,然后就會做出相應(yīng)的行為來。這是“已發(fā)”。而所有會影響人們對未來事物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與行為的品性,包括涵養(yǎng)、境界、智慧、道德、能力等,則是“未發(fā)”。
因為情感與思維的誕生,都是閃念之間,臨時抱佛腳,很難抵達中和境界,所以理學家程頤提倡日常修煉,就像佛詩里說的“時時勤拂拭”,并強調(diào)“涵養(yǎng)需用敬,進學在致知”。意思是說,要提高道德修養(yǎng),需要有敬畏之心。畏天地之理,敬萬物之生,才可能抵達“中”之境界。而智慧、境界和能力則要通過不斷地學習與實踐,才能逐步提升,這樣處事之時,才會無限度地接近“和”。
這個觀點是對的。不對的是身體里的欲望過于強大,如果不借助外力,單靠自身,很難將它完全控制?;蛟S頃刻之間,欲望便能翻云覆雨,讓我們的道德修煉,誤入歧途,不知歸路。之后遽然臨事,心靈又會“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結(jié)果既無法精準把握“中”,也難以順利抵達“和”。處事全憑好惡,一不小心,就讓自己變成了情緒與欲望的動物。朱熹應(yīng)該是擔心這種可能性,才要求天下百姓“存天理,滅人欲”,狠斗私字一閃念。正所謂“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zhí)厥中。”充分說明了修道之難。
世界上或許有絕對的“中”與“和”,但必須有上蒼視角才能準確錨定,非人智人力可為。君子求“中”追“和”,如鏡中攬花,水中撈月,窮盡一生,也可能只會在原地打轉(zhuǎn),更何況普通百姓?
正確的做法是,君子既要內(nèi)求諸己,更要外守章規(guī),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套用中和的標準,形成簡明典章,然后讓老百姓圍繞典章,再依憑良知,上下求索,這樣即便抵達不了中和之境,也不至于南轅北轍,背道而行。
正因為以中和為目標的修心養(yǎng)性太過玄妙,所以得把它簡明化、固定化、程式化。由此朱張不得不探討“功夫論”。下足功夫,將修心養(yǎng)性的行為儀式化、程式化、日?;?。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最終讓心靈形成條件反射。之后乍然臨事,僅憑本能,就可以趨“中”執(zhí)“和”,由此也就可以批量產(chǎn)生君子了。這也可以叫作“道德條件反射”。
功夫論是分析修心養(yǎng)性的方式,也就是途徑,“仁”則是修心養(yǎng)性的目標。就是說,無限度地提高“仁”在心靈中的含量,那么擁有這顆心靈的人,以后做事就會更趨近“中和”。修心養(yǎng)性的目的,就是為了養(yǎng)心中之仁。
理學諸家之所以會覺得真理在自己這邊,那是他們的確能自圓其說。但人文學科其實就是一個混沌體,無法單獨拿出來理論,它甚至都無法被準確命名。就像一顆寶石,具有多個棱面,每位理學家只說清楚了自己所關(guān)注的那個棱面。舉個簡單例子來說,狼吃羊,羊死。狼不吃羊,狼餓死。若以“仁心”來求“中和”,這事如何解決?顯然無解啊。
以上種種,皆唯心之說。這些理論越往深處走,越如幽井微光,其世俗指導(dǎo)意義只會越來越弱,最終成為極少數(shù)儒生把玩的高深學問。朱張學問的象征意義,其實遠遠大于現(xiàn)實指導(dǎo)意義。就是說,后人看重的,更多的是他們已站到了新儒學研究金字塔尖的這個事實,而不是他們的學問,實際能給百姓帶來多少燭照心靈的暖意和光芒。
伍
一座書院,一次會講,很顯然,劉珙的預(yù)期目標達到了。岳麓書院以朱張會講為契機,明習時務(wù),奮發(fā)圖強,鉆研經(jīng)典,創(chuàng)新觀念,很快就聲名鵲起,“于時遠近向慕,弦誦之盛,出于鄒魯”。說是岳麓書院吸引了四方學子,教育盛況甚至超過了孔孟之鄉(xiāng)。
這個評價,相當高了。有些學子甚至“以不得卒業(yè)于湖湘為恨”。這里的湖湘,代指岳麓書院。朱張會講后,岳麓書院也被看作“湖南道學之宗”,其求真向?qū)W、傳道濟民、經(jīng)世致用的流風余韻,對全省乃至全國成風化人的書院教育,影響深遠。
“憶昔秋風里,尋盟湘水傍”,這是晚年朱熹的詩句。而在當時,朱張兩人的腦子里其實并沒有結(jié)盟的概念,都以為只是好友之間,純粹的學術(shù)探討,但他們也沒想到,朱張會講成了新儒學燎原的一次伏筆,潭州儒學邁進一個新時代。
朱張不知道的是,作為時代巨子,兩人掀起的氣流,后來竟演繹成了歷史風暴。這看似一次探親訪友,本質(zhì)卻是一次文化結(jié)盟,使得閩學與湘學,很快成了南宋顯學。不但如此,理學也就此走出小打小鬧的學術(shù)圈,迅速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一場觀念革命,以理學為核心的新儒學取代了舊儒學,一躍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之后元、明、清三朝,由朱熹批注的儒家經(jīng)典,成了科舉的必考內(nèi)容。
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南宋初期,理學研究雖然還是各自為政,但在閩、湘、川、贛、蘇已遍地開花,就像一小片一小片的根據(jù)地,只要打通他們之間的關(guān)連,就可以星火燎原,變成思想觀念的大片解放區(qū),繼而席卷全國。
時勢造就英雄,而英雄又改變時勢。朱張二人應(yīng)時而生,在長沙的這次相聚,相當于一次觀念上的破冰行動。在之前的多次通信中,兩人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相同與不同。因為牢不可破的友誼,讓他們愿意坐下來,彼此驗證,查漏補缺,互相成全。
經(jīng)過仔細推敲,認真探討,朱張發(fā)現(xiàn)那些不同的觀點,有些只是互不相交的平行線,方向卻是一致的。只要在兩者間架設(shè)連通的“枕木”,理學的“火車”就可以風馳電掣了。而另一些觀點,看似不同,其實也沒多大的偏差,只要互相稍微靠近,就可以找到互相重疊的部分。
至于那些完全相反的觀點,那就看各自的學問與辯才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我折服了你,你就得選擇信我。而如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擱置爭議,將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彼此都認同的學術(shù)研究里。
這種觀念整合,非朋友之間不可,否則很難成功。長沙相聚之后,朱張再寫新著,都要先寄給對方修改,對方首肯后,才敢刊發(fā)出來。兩人甚至還在某些著作上,共同署名推出。
八年后,朱熹與陸九淵兄弟在江西鉛山縣有一場辯論,史稱“鵝湖之會”,因為互相之間早有成見,結(jié)果針鋒相對,不歡而散,心學也由此從理學中徹底分離出來,再不能形成合力,彼此助推,互相成全。
或許正因為這樣,朱熹在去世前,才會遭遇思想革命的“倒春寒”,以致離群索居,郁郁而終。守舊官僚不但將朱學為代表的新儒學視作偽學,還將朱熹視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恭不謙之徒。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新儒學替代舊儒學已成為一種必然。朱熹逝世后僅兩年,以理學為代表的新儒學再次洶涌而來,席卷整個南宋王朝。
可惜的是,張栻?qū)ⅰ跋鎸W”推至巔峰時,猝然離世,年僅47歲。很顯然,若他離世沒那么早,朱熹未見得能坐穩(wěn)孔孟之后的第三把交椅。但歷史容不得假設(shè),潭州人們只能在無限悵然中,合上“朱張會講”的那一頁。
不管如何,“朱張會講”的意義是劃時代的,可以說,它決定了后來中國社會幾百年的科舉生態(tài)與社會形態(tài)。這次求同存異的學術(shù)結(jié)盟,讓朱張成了歷史天幕上燦爛的星辰。
摘自《長沙晚報》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