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丨陳茂智:山海無邊——黃愛平詩歌的第三種綻放方式

  湖南文聯(lián)   2024-07-16 16:57:30

文丨陳茂智

我曾花費兩天一晚的時間,去南嶺山脈的黃龍山看高山杜鵑。因為山高,風大,寒冷,土地貧瘠,長在山頂?shù)亩霹N花其實并不多。也正因為山高,視野遼闊,雜樹甚少,花開得干凈純粹,一株兩株杜鵑開在那里就很珍貴,也很亮眼。

在山巔之上,我想到了瑤族詩人黃愛平和他的詩。正如我每次在大海邊,想到海子和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樣。我認為,好的詩歌足以讓人身臨其境,觸及心靈。換句話說,讓人身臨其境、觸動心靈的才是好詩歌。

“群山莽莽/蔚藍的天空下/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寂靜像波濤一般/吹動起伏的山巒.....”這是黃愛平《長鼓》詩中的開篇。這首刊于2020年第二期《民族文學》雜志上的詩歌,至今讓我念念不忘。這開篇幾句,道出了詩人面對莽莽群山內(nèi)心深沉如海的境界和情懷。這也是多年來,黃愛平立足大瑤山,始終把山與海作為主要書寫對象的印證。這樣的意境和感懷,如果未曾登臨高山,是讀不出這種身臨其境、觸及心靈的感覺的。

心有山海,靜而無邊;生而熱烈,藏而俗常。這詩意的山海情緣,與詩人的身份有關(guān)。黃愛平來自湘南瑤山,是大山的孩子,是地道的瑤族詩人。山的那邊就是海,這是所有山里孩子追尋外面世界的執(zhí)念。在黃愛平心里,茫茫群山是他心中的萬頃波濤,是他內(nèi)心的精神之海;而他筆下的大海同樣如他夜夢中的群山,深邃遼遠,云海蒼茫。山海是他筆觸所聚,自然也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

“我沉溺于大海無限溫柔的心靈/并因此看不清事物的苦難/常常/漁夫們拖著空網(wǎng)回家/后邊跟著他們的孩子/唱著簡樸的歌謠/他們的歡樂鮮為人知/在長堤后面/風兒慢慢吹/吹盡我心頭的惆悵和哀愁?!保ā渡碁┥系哪_印》)

高山和大海,在空間距離上,是高處和低處的兩大物象;而在精神層面上,卻是最能激發(fā)人們內(nèi)心情感的兩種意象。如果把詩歌創(chuàng)作比作花朵綻放,這山野的杜鵑花,讓我聯(lián)想到詩歌的三種綻放方式。第一種是普適性,如山谷平地的杜鵑花,一團團一簇簇,挨挨擠擠,形成龐大的灌木群落,花開得絢爛開得熱烈,卻呈現(xiàn)一種平面的、庸常的狀態(tài)。第二種是選擇性,如山腰上的杜鵑花,在各種喬木遮掩的空隙處冒出來,以點連線,交替點綴,呈現(xiàn)出具有坡度的層次感。第三種是超越性,就像高海拔山巔之上的杜鵑花,即便是一棵兩棵,卻呈現(xiàn)出超凡脫俗的耀眼光芒。

黃愛平的詩歌當屬高山之巔的花朵,他的創(chuàng)作以第三種綻放方式,已然進入超越性狀態(tài)。無論是他早年獲得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作品,還是目前散見于各大刊物的詩歌新作,其詩歌品質(zhì)的獨特性、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都映照出他作為一個成熟詩人所具有的識見和眼界。讀他的作品,總能從中感知到一個詩人對祖先族群的熱切探究,對人間世相的冷峻觀察,對天地自然的虔誠膜拜,對人情人性的溫情表達。

“無數(shù)個漫漫黑夜/我們圍坐火塘/大碗喝酒/然后吟唱/古老的謠曲/一直到天明/更多時候/面對天邊血紅的遠山/我們齊齊跪下/淚流滿面/我們在懷念那遠去的故鄉(xiāng)/以及埋在故鄉(xiāng)山坡上的/列祖列宗……”(《長鼓》)

“日月輪回/歲月枯榮/野草密密麻麻一望無邊/族群里那些鮮活的兄弟姐妹/哪里去了/我的先人們像時間一樣/樹葉般飄落/在群山深處?!保ā督褚刮一氐酱笊缴钐帯罚?/p>

“漫長的歷史在驚人地縮短/每一次翻開神壇上落滿灰塵的書本/無論在現(xiàn)實之內(nèi)或者現(xiàn)實之外/剩下的路途轉(zhuǎn)瞬間走完”(《大瑤山》)

我不知道黃愛平寫詩是不是選在夜晚,但我相信他的詩歌是暗夜里綻放的花朵。夜晚是寧靜的,心境和情感得以安歇,思考和智慧在腦海中閃現(xiàn)靈光,他的詩歌反反復復寫到夜晚。

“深夜/有一個聲音陪著/像黑壓壓的馬群陪著地平線/像一場盛大而簡潔的雪覆蓋大地/像土壤捂著種子。”(《聲音》)

“夜晚來臨/月光下/我放馬下山/自由地馭駛河流和道路?!保ā稛o意向抒情》)

“我獨自走進大山/沿著荒草萋萋的小路/去尋找你們艱辛的足跡/和無尚榮光/而只有今晚我如愿到達/這星光下的祖居地/徹夜未眠/靜靜地虔誠地等待/祖先來叩響/這千年的木門/伸出參天古樹的手掌/撫摸一顆天涯游子的孤獨之心/任我渾濁的淚水打濕/身下這片土地?!保ā督褚?,我回到了大山深處》)

“是誰的身影在黑暗的草叢中穿行/是誰的腳步在大山和大山之間丈量/是誰吹著口哨/滿嘴驕傲的銀子/是誰的一面鏡子/反映著內(nèi)心的憂傷/是誰的記憶和思緒/在夏夜/紛紛飄雪?!保ā墩l在半夜醒來》)

跟讀黃愛平的詩歌多年,我常從他的詩歌中讀出一種不尋常的詩意,也品讀出超越詩歌之外的文化氣象和精神氣質(zhì)。他人生閱歷豐富,他的職業(yè)和所從事的工作也屬雜蕪,他的性格和為人處世的方式也很凡俗,但作為詩人他是純粹的,詩歌在他的頭腦中是另一個暗室的儲存,與詩歌之外的種種格格不入。跟多數(shù)的寫作者一樣,作為詩人的黃愛平也是在孤寂的環(huán)境和人生困惑中與詩歌結(jié)的緣,但他對詩歌寫作的態(tài)度始終是莊重和審慎的,且越到后來,這種態(tài)度越發(fā)顯現(xiàn)出來。盡管作品數(shù)量較之前少了許多,但每每出手一篇,無一不是精品佳構(gòu),其中蘊含的不僅僅是單純的詩意表達,更多的是對生存、生命、人性在靈魂深處的叩問和尋找。平心而論,黃愛平在群山大海間的歌吟,未嘗不是瑤族族群從古至今反復吟唱的《盤王大歌》?古老的歌謠穿越山海,滄桑、悠遠、漫長,飽含苦難和悲憫,燃亮薪火和希望,這種情感的基調(diào)和精神的底色,厚重如高山大地,深沉如靜水長河;彌漫其中的詩意,輕靈如拂林而過的山風,奔騰如跌崖而來的激流,潤澤如炊煙朝露,明亮如篝火星月......這樣的詩,既是天然純粹的,又是凝重深沉的;既是野性的、凡俗的,也是神性的。

出自塵世的花朵,更能讓人真切地觸摸到花瓣的質(zhì)地,嗅出可以攥在手心里的馨香。美國詩人吉爾伯特說:“真正偉大的詩人,常是跟世界合而為一的人物?!睂τ谝粋€始終堅守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的詩人來說,黃愛平對詩歌的專注,會有助于他向具有世界氣質(zhì)的杰出詩人的目標更近。也許他自己不覺得,但山海的濤聲總會有人聽見。

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熊佳斌

來源:湖南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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