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文史博覽》 2024-02-23 15:22:17
周立波在伏案寫作
文/柯云
此前,我清理書柜,翻出了長篇小說《暴風(fēng)驟雨》。這是我在中學(xué)時代愛看的一本書,是著名作家周立波(1908—1979)的代表作。這本書不由使我想起當年有幸聆聽這位大作家講要讀好“兩本書”的故事。
1957年,我因病休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在湖南慈利縣某農(nóng)業(yè)合作社擔(dān)任會計,看到報紙上經(jīng)常發(fā)表有農(nóng)民作家劉勇的作品,這激發(fā)了我創(chuàng)作的沖動。當時我受小說《暴風(fēng)驟雨》的影響,在生產(chǎn)之余,也異想天開地學(xué)寫了篇題為《貓牛戰(zhàn)》的小小說,寫的是一個叫花貓的小女子和一個叫大牛的男人開展勞動競賽的故事。
習(xí)作后來在常德地委機關(guān)辦的《濱湖日報》副刊上發(fā)表,我興奮異常,于是斗膽將樣報和自我介紹信寄到時任湖南省文聯(lián)主席的著名作家周立波手中。做夢也未想到,不到半個月,我就收到了他長達4頁的回信,信中對我的作品既作了肯定也指出了不足。
不久,我又給他寄去一部叫《河畔鮮花》的長詩。他亦不厭其煩,回信說,我不太懂詩,給你轉(zhuǎn)交詩人任光椿老師,我相信任老師會給你回信的(果然沒過幾天,我就收到了任老師熱情真摯的回音,長詩由他推薦得以發(fā)表)。立波老師還在信中強調(diào)作者要讀好“兩本書”:一本是有益的文字書,當然包括古今中外名著,另一本是生活書。他的話,我似懂非懂,只希望有一天,能當面傾聽他的教導(dǎo),圓我一夢。第二年我終于盼來了這一天。
我是在1958年湖南省第二次文代會上與這位心儀已久的大作家相晤的。他身材瘦高,一副和善面孔,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但目光炯炯有神。大會代表共103人,分4個小組討論周立波的報告,我被編入文學(xué)第四組,組長是柯藍,副組長劉勇,兩位均是我喜愛的作家(我名字由周保林變成柯云,也是因此而來)。我們這個組很特別,多是農(nóng)民和湘西少數(shù)民族代表。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立波老師親自指導(dǎo)這個組討論,會上他著重講到,一個作者、作家必須讀好“兩本書”的重要意義。一本是文字書,可通過精讀、粗讀的辦法去領(lǐng)會其深意;另一本是生活書,也就是無字書。
20世紀50年代,周立波在益陽與農(nóng)民交談
也許立波老師見我同姓,恰好這次會上我又是周姓唯一的一個農(nóng)村青年作者,他對我特照顧。休息時,將我叫到一間小屋內(nèi),給我開了個“特餐”,主要是講深入生活的問題。他語重心長地說,生活是豐富多彩的,觀察生活要心細,要獨具慧眼。還給我舉了很多例子。
有一次他在飯館與幾個鄉(xiāng)下人同桌坐著吃飯,卻有一胖一瘦兩個漢子是蹲在椅子上吃飯的。周立波略帶微笑指著胖子說:“你是篾匠師傅?!庇种钢葑诱f,“你是船工師傅?!眱扇送瑫r一驚,異口同聲說:“我們素不相識,難道你是神仙?”周立波笑著說:“這個道理很簡單,篾匠和船工都是愛蹲的人,久而久之,成了習(xí)慣,所不同的是,篾匠的右手上有繭疤,一目了然嘛?!币痪湓挵汛蠹艺f得心服口服。
周立波告訴我,觀察生活首先要扎扎實實地深入進去,古人云:“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庇棉r(nóng)村樸素的話講:“牽牛下水,六腳齊濕?!敝挥羞@樣,才能獲得第一手材料。他問我:“你平常是這樣觀察生活的嗎?”我說:“我本身就處在沸騰的生活中,用不著這樣吧!”他說:“那好,你能將左右周圍的人逐一描繪出來嗎?”我搖搖頭。他用手推了推眼鏡架說:“深入生活是一門極深的學(xué)問,必須扎扎實實,來不得半點虛偽馬虎?!?/span>
為了讓我提高寫作水平,次年,立波老師提名我到湖南文藝學(xué)院深造。課余時,立波老師專門抽時間對我又談了讀好“兩本書”的問題,談了寫作技巧,談了如何抓住細節(jié)刻畫人物,對我啟發(fā)極大。他特地強調(diào),關(guān)在門內(nèi)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更當不好作家。
當時周立波掛職在老家益陽桃花侖。有一次放假,他約我乘車到他老家的村子里去采訪,他格外親切,就像父親帶著孩子一樣,一路上我倆無所不談。當走到一群人圍著的地方,他突然要我橫穿過去,只見兩個女人正在吵架,我們湊了個熱鬧,他看得聚精會神,直到兩個女人吵完架后,我們才離開。他對我說,我一生最喜歡看人家吵架,因為人一發(fā)怒爭吵,各種姿勢都展現(xiàn)出來,尤其婦女,有的雙手叉腰,有的吵一句拍一巴掌大腿,有的干脆搬個砧板,拿把菜刀,罵一聲,剁一刀,似乎這樣才解恨。這時我才明白難怪他看吵架也那么認真!他問我讀過《紅旗譜》 嗎?我搖搖頭。他說:“我給你送一本你好好領(lǐng)會,那里面人物形象刻畫得十分逼真,特別殺年豬那一節(jié),非常有趣?!被貋砗?,他真的給我送了一本《紅旗譜》。
周立波
他還告訴我,對生活除了細心外,還要多思多比較,以便悟出其中的道理。他再三叮囑我平時身上帶上一個小本子和筆,及時做好筆記。這個本本就是檔案,需要時就去選用(這個好習(xí)慣,我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他說:“這叫作長期積累,偶然得之。”他反復(fù)告誡我:“生活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希望你從生活中提煉出真金!”
1960年,我由劉勇和柯藍介紹加入中國作協(xié)湖南分會,立波老師為我高興,寫信向我祝賀和勉勵,要我努力讀好“兩本書”,寫出精品。
最后一次會面是在“文革”初期,他被打成“反革命”。1967年8月23日,慈利文化戰(zhàn)線的造反派,將他從益陽老家揪來,通知全縣業(yè)余作者都來參加“批斗文藝黑線骨干分子周立波大會”。我倆久別重逢,心情激動,見面即向他打招呼,他用手做暗示免了。這次由于主持會議的造反派頭頭講了一點仁慈,只是走了一個過場罷了,晚上他將看守周立波的任務(wù)交給我和另一個農(nóng)民作者完成。真是天賜良機,我有幸與立波老師交談到深夜。他告訴我,他的《山鄉(xiāng)巨變》這部長篇小說,因?qū)懙募亦l(xiāng)變化,里面幾個中間人物的原型經(jīng)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解讀,說他惡毒丑化革命群眾,如“亭面糊”找他討個說法,說他侮辱貧下中農(nóng)。臨睡前,我向他透露打算寫一篇紀實文稿《益陽三周》(周揚、周立波、周谷城),看來是泡湯了。他淡淡一笑。次晨我倆握手含淚而別,我輕聲念道:“相見時難別亦難?!?/span>
孰料這次竟成師生永訣,我也成了文藝黑線人物,遭到批斗,漫長的歲月中我們既未通信更沒相會,恩師于1979年仙逝。1984年我調(diào)入慈利縣政協(xié)做文史工作,第一篇史稿就是遲到的《益陽三周》,文章發(fā)表后,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立波老師要我認真讀好“兩本書” 的諄諄教誨,一直縈繞在我腦海,激勵我不忘初心,發(fā)奮去讀那本“永遠讀不完的書”,像蜜蜂采花蜜一樣,把生活寫進自己的作品中。
責(zé)編:羅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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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文史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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