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的另一面

游宇明     2024-01-22 16:39:48

文/游宇明

在西南聯(lián)大過來的那批學(xué)者里,金岳霖先生是最具個性的人之一。一方面,他在專業(yè)領(lǐng)域成就非凡,以《論道》《邏輯》等經(jīng)典名著奠定了自己在中國哲學(xué)界第一人的地位;另一方面,他日常為人處事卻常被一些人視為“迂闊”,客氣一點(diǎn)的,稱他“癡” “呆”。

某次,梁思成到金岳霖家做客,快到吃飯時間,金岳霖卻無表示。梁思成問:“你請不請我吃飯?”金岳霖恍然大悟,忙叫廚師出外采購,但沒給廚師拿錢,梁思成提醒他,金岳霖轉(zhuǎn)對廚師說:“我不是給了你存折嗎?”廚師說:“是的?!薄澳愕拇嬲塾绣X嗎?”梁思成又問。這一次,廚師代答了:“有啊,5000元呢!”梁思成有些驚訝,連忙對金岳霖說:“折子要是丟了怎么辦?”廚師接過話頭:“就是,我?guī)状蝿裣壬灰o我這個,可他不聽,說這樣方便?!绷核汲山ㄗh他辦兩個存折,一個“死期”,一個“活期”,并告訴他“死期”利息高于“活期”,金岳霖聽了連連搖頭:“這可不行,咱沒給國家作貢獻(xiàn),存錢這是占便宜!”梁思成啼笑皆非,給他上了一堂金融課,金岳霖才開竅。末了,金岳霖又問:“要是死期的話,那我有一天突然不在了,我想給廚師1000元,還能取出來嗎?”梁思成告訴他只要為廚師另立一個戶頭,存上這1000元,便可解決。金岳霖聽罷,立即拉梁思成去銀行,至于那頓飯,對不起,他忘了。

金岳霖好喝牛奶,有時買得太多,喝不完。一日,來了幾個朋友,金岳霖就邀請大家一起喝。朋友們出于禮貌喝完了,贊揚(yáng)說:牛奶很好喝。金岳霖高興極了。沒過幾天,朋友們又捎信說要來看望他,金岳霖連忙打發(fā)廚師去買牛奶。這些人在路上碰到廚師,得知原委,叮囑他去外面多轉(zhuǎn)轉(zhuǎn),他們走后再回來。到了金岳霖家,大家發(fā)現(xiàn)他一邊陪眾人說話,一邊不時向門外張望,朋友們也不點(diǎn)破,只是熱火朝天地說事。一位朋友還故意逗他:“老金,今天沒有牛奶款待啊!”金岳霖窘得腦門都冒出了汗。廚師回來,金岳霖訓(xùn)了他一頓,并要求其從第二天開始,每天訂五瓶牛奶,以免朋友來了沒奶喝。廚師自然沒有落實(shí),他知道金岳霖健忘,許多話說過了就等于被風(fēng)吹走。

還有一次,金岳霖跟社會學(xué)家陶孟和打電話,陶家的傭人問:“您哪位?”金岳霖居然答不出來,卻又不好意思講自己忘記了,只好說:“你不要管,請?zhí)障壬与娫捑托辛?!”沒想到那個女傭比金岳霖還擰,硬是不同意,金岳霖說盡了好話,都不起作用。金岳霖只好去問經(jīng)常給自己拉洋車的王喜,王喜說:我也不知道。金岳霖急了,問:難道你就沒聽別人說過嗎?王喜突然開竅,說:“我聽別人叫您金博士”,金岳霖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姓金。

不過,倘若我們因此得出結(jié)論:金岳霖這個人記性特別壞,也未必正確。金岳霖年輕時愛過才貌雙全的林徽因,后來因?yàn)榉N種原因未能如愿。據(jù)汪曾祺一篇文章介紹:林徽因逝世后,金岳霖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們收到通知,都在納悶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岳霖說了一句話:今天是徽因的生日。林徽因是別人的老婆,又已走向另一個世界,金岳霖卻在飯店為她的生日請客,這樣的事,也只有金岳霖這種內(nèi)心如孩童般透明的人才會去做、才敢去做。

1983年,福建某家出版社想整理出版林徽因的詩文,他們覺得金岳霖與林徽因交往密切,又曾有過那么一段感情,一定非常清楚林徽因的生平,特地派人去北京拜訪金岳霖。其時,金岳霖已經(jīng)88歲高齡,身體不好,因肺炎住院已是幾進(jìn)幾出。行動不便,連上洗手間都需要人攙扶,他的記性也不佳,一次交談只能十來分鐘,談長點(diǎn)就會睡著。這次,他不但沒有睡著,還談得興高采烈:“林徽因啊,這個人很特別,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詩她沒做出來。有句詩叫什么,哦,好像叫‘黃水塘的白鴨’,大概后來詩沒做成……”翻到了另一頁,他忽然高喊:“哎呀,八月的憂愁!“他接著往下念:“哎呀,‘黃水塘里游著白鴨,高粱梗油青的剛過了頭……’”一句一句將詩讀了下去。末了,他揚(yáng)起頭欣慰地說:“她終于寫成了,她終于寫成了!”當(dāng)出版社的編輯掏出一張泛黃的32開的林徽因照片,請其說出拍攝的時間背景時,接過后,金岳霖戀戀不舍,央求編輯將照片送給他。此照片出版社也是借人家的,不便送人,編輯答應(yīng)翻拍之后送他一張,金岳霖連連道謝。最后,當(dāng)編輯邀請他為文集寫一篇東西時,金岳霖說出了這樣一段廣為流傳的話:“我所有的話,都應(yīng)當(dāng)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我沒有機(jī)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此情此景,真的讓天地動容。

金岳霖的為人處事顯出某種迂腐,不是因?yàn)橛薇俊J聦?shí)上,金岳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不到20歲即從清華學(xué)校高等科畢業(yè),同年官費(fèi)留美,先入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后轉(zhuǎn)入哥倫比亞大學(xué),25歲即獲得哥倫比亞大學(xué)政治學(xué)博士學(xué)位。他只是一生視學(xué)問為生命,在讀書、治學(xué)上投入了太多的精力,不自覺地忽略了人間煙火。

金岳霖的“迂闊”里更呈示了一種難得的真性情。他淡看金錢,薄視名利,一生不愛對別人設(shè)防,總是愿意向他人付出最大的好心。他不屑于以世俗的功利算計去衡量一個人,在他的眼里,這個世界沒有不善良不友好不可靠的人,每一個與之相遇的人都值得他真誠相待。他的“迂闊”損害的只是自我的利益,從不會傷及別人。如果說,一般人的“迂闊”只會讓人發(fā)笑,那么,金岳霖先生的“迂闊”會使你在笑了之后內(nèi)心深深震撼,甚至不自覺地省視自己內(nèi)心的那些“小”。

摘自《湘聲報》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羅嘉凌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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