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的“三不要”

王強山   《書屋》   2024-01-17 16:48:16

△彭玉麟小像,取自吳友如繪《滿清將臣圖》

文/王強山

光緒十六年(1890)四月,彭玉麟病逝于衡州退省庵(今湖南省衡陽縣渣江鎮(zhèn)),享年七十五歲。友人黃體芳撰有一挽聯(lián):

于要官、要錢、要命中,斬斷葛藤,千年試問幾人比;

從文正、文襄、文忠后,開先壁壘,三老相逢一笑云。

下聯(lián)中文正、文襄、文忠分別指曾國藩、左宗棠與胡林翼,均先于彭玉麟謝世,“中興四名臣”會于一聯(lián),妙不可言。而上聯(lián)雖不敘彭之功業(yè),卻道盡了其“三不要”,即“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的品格,實為晚清官場乃至數(shù)千年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道獨特風景。

“不要官”

彭玉麟(1816—1890),字雪芹,人稱雪帥,祖籍湖南衡陽,生于安徽懷寧。十六歲隨父彭鳴九回籍,兩年后父病逝,族人奪其田產(chǎn),乃避居衡州府,就學石鼓書院,后不得不輟學,投衡州協(xié)標營(綠營)充司書,支餉以養(yǎng)家。衡州知府高人鑒偶見其文章與書法,極為贊賞,招其入署讀書,后補府學生員(秀才),但其科舉之路亦止步于此。

道光二十九年(1849),湖南新寧發(fā)生李沅發(fā)之亂。作為衡州協(xié)標營一員,彭玉麟前后六個月隨同清軍在湘南、桂北及黔東一帶與李沅發(fā)部游走作戰(zhàn),戰(zhàn)后受賞藍翎頂戴并授予低級武官之職。而此時剛過而立之年的彭玉麟決心歸隱,并賦詩言志,中有“書生從此卸戎裝”句。

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建號太平天國,很快攻入湖南境內(nèi)。咸豐三年(1853)曾國藩受命組建湘軍,并于衡州組建水師,急需卓越的水師將領(lǐng)。有人向曾國藩推薦彭,曾也就多次派人勸其出山,均被彭以母喪守孝為由拒絕。曾效仿劉備三顧茅廬故事,三顧彭宅。曾不斷曉以大義進行勸說,彭最終答應(yīng)出任水師將領(lǐng),為水師十個營官之一。但彭也與曾約定,功成即退,“不求保舉,不受官職”。

曾國藩三顧彭宅成就了彭玉麟一生的功業(yè),事實上,自湘軍水師建成后,彭玉麟才真正踏上“書生從戎”之路,從此彭玉麟不斷建功立業(yè),清廷也累授其官職,由道員、按察使、巡撫直至總督、尚書,由四品直至一品,終至位極人臣,但同時也伴隨著彭玉麟的不斷請辭。

咸豐十一年(1861)四月,清廷擢升彭玉麟為廣東按察使(三品),諭旨要彭即刻來京陛見,然后去廣東赴任。如果自己愿意的話,不但升官,而且免去了江湖征戰(zhàn)之苦,但最終彭玉麟沒有接受這一任命。

同年十一月,湖廣總督官文上奏朝廷,請命彭為安徽巡撫。如彭接受,即成為封疆大吏,這是許多官員夢寐以求的。順便說一句,左宗棠正是在這一年出任浙江巡撫,李鴻章要到下一年才出任江蘇巡撫,之后他們出將入相,成就非凡事功。但彭玉麟以自己只會帶水師,不會帶陸師為由拒絕。

清廷接二連三下達催促彭就任皖撫的圣旨,彭也連續(xù)三次上折力辭,清廷只好改授其水師提督,后補授兵部右侍郎。

同治三年(1864),湘軍克復江寧,平定太平天國,彭玉麟被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并賞加太子少保銜(去世后加授太子太保銜)。

同治四年(1865),朝命彭玉麟署理漕運總督。漕運總督掌管魯、豫、蘇、皖、浙、贛、湘、鄂八省漕政,并節(jié)制江北鎮(zhèn)、道諸官,實乃各級官員垂涎的一流肥差。彭玉麟以不懂漕政為由兩次具折請辭,清廷只好收回成命。

同治七年(1868),彭玉麟上奏朝廷,請辭一切官職,開缺回籍。這道奏折,情真意切,堪比晉代李密《陳情表》,特照錄如下:

臣墨绖從戎,創(chuàng)立水師,治軍十余年,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受傷積勞,未嘗請一日之假;終年風濤矢石之中,未嘗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誠以親服未終,而出從戎旅,既難免不孝之罪,豈敢復為身家之圖乎?臣嘗聞士大夫出處進退,關(guān)系風俗之盛衰。臣之從戎,志在滅賊,賊已滅而不歸,近于貪位;長江既設(shè)提鎮(zhèn),臣猶在軍,近于戀權(quán);改易初心,貪戀權(quán)位,則前此辭官,疑是作偽;三年之制,賢愚所同,軍事已終,仍不補行終制,久留于外,涉于忘親。四者有一,皆足以傷風敗俗。夫天下之亂,不徒在盜賊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進無禮退無義。伏惟皇上中興大業(yè),正宜扶樹名教,整肅紀綱,以振起人心。況人之才力聰明,用久則竭,若不善藏其短,必致轉(zhuǎn)失所長。古來臣子,往往初年頗有建樹,而晚節(jié)末路隕越錯謬,固由才庸,亦其精氣竭也。臣每讀史于此,竊嘆其人不能善藏其短,又惜當日朝廷不知善全其長。知進而不知退,圣人于易深戒之,固有由矣。臣本無經(jīng)濟之學,而性情褊躁,思慮憂傷。月積年累,怔忡眩暈,精力日衰,心氣日耗。若再不調(diào)理,必致貽誤國事。懇請?zhí)於鏖_臣兵部侍郎本缺,回籍補行終制。報國之日正長,斷不敢永圖安逸也。

彭向朝廷言明,自己為母守制還未結(jié)束即墨绖從戎。從軍十余年兢兢業(yè)業(yè),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不愿貪戀權(quán)位,希望朝廷準其開缺回籍。

清廷被其孝心與忠心打動,準其開缺,補行守制。但不到半月,又以曾國藩調(diào)任直隸總督,黃翼升不足以控制長江水師為由,命彭玉麟即赴江、皖,扼要駐扎,兼以養(yǎng)病。這樣朝廷又間接駁回了彭玉麟開缺回籍的請求。第二年(1869),彭玉麟才得以回到家鄉(xiāng),為母補行守滿三年之制。

三年后(1872),清廷再次任命彭玉麟為兵部右侍部。彭上奏,待皇帝大婚禮成后再決定是否就任。十月十六日,同治帝大婚,彭就任宮門彈壓大臣。二十六日,彭上奏,請求開缺回籍,清廷準其開缺兵部右侍郎,但仍任長江巡閱使,嗣后每年巡閱長江一次。從此彭玉麟就走上了巡江之路,直至光緒十四年(1888),即彭病逝前兩年。這十六年間,長江水師上下整肅,實力亦大增。

光緒七年(1881)八月,清廷命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彭兩次具折請辭,并請開缺巡閱長江使。

光緒九年(1883),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朝命彭玉麟補授兵部尚書。彭多次力辭兵部尚書,只專辦粵東防務(wù),不準。直至光緒十四年(1888)八月,清廷準其開兵部尚書缺并暫免巡江,兩年后病逝。

“不要錢”

“千里做官只為錢”,“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傳統(tǒng)官場的寫照,也是時下一些貪官污吏們的追求。彭玉麟做官卻不是為了錢財,他早在平定新寧李沅發(fā)之亂時已決心隱退,如果不是那場太平天國運動,不是曾國藩的三顧之恩,彭玉麟也許就會以一介窮秀才的身份終老山林。他在一份奏折中闡明其出山的原因:“臣本寒儒,傭書養(yǎng)母,丁母憂,聞粵逆之亂,激于義憤,慷慨論兵。曾國藩謬采虛譽,強令入營,臣勉應(yīng)其招,墨绖從戎,初次謁見,即自誓不求保舉,不受官職。”其出山是激于義憤,做官也就不為錢財。由于沒有貪圖錢財?shù)膭幽?,也就能做到功成身退。在一封家書中,他將這一思想闡述得十分清楚:

崇儉是我一生長處,非夸語;不貪亦是我一生長處,非夸語。數(shù)十年間,我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受傷積勞,未嘗請一日之假;終年于風濤矢石之中,未嘗移居岸上,以求一人之安。雖得天子榮賞,自顧自己才疏學淺,未嘗肯濫竽蒞任;應(yīng)領(lǐng)收之俸給及一切餉銀,未嘗侵蝕絲毫,未嘗置一新袍。敝衣草屨,御之而心氣舒泰,中懷澄然無滓,可以明徹天地,俯仰無愧怍。是以多次勸誡家人,以我為法,以戒奢侈崇儉實、戒貪欲崇廉義為要義,不可妄制一衣,妄用一錢。

彭玉麟為官數(shù)十載,確乎做到了清廉自守,尚儉汰奢。

平定太平天國后,清廷決定以原湘軍水師為基礎(chǔ),組建長江水師,彭玉麟被委以重任。為解決長江水師經(jīng)費問題,彭將淮鹽販賣之權(quán)攬入自己手中,賺了巨額的銀兩與鹽票,不但解決了水師的軍餉,還將剩下的分門別類,分別用于朝廷的其他事務(wù)中,自己分文不取。而且多年來他未支取過應(yīng)得的養(yǎng)廉銀,計有兩萬五千余兩悉數(shù)充軍餉。臨終前捐俸銀一萬二千兩,建船山書院。

彭玉麟個人生活的儉樸更是官場的楷模,晚清才子、湖南湘潭人易宗夔在其筆記體史書《新世說》中,專列一則論彭的清廉,可資佐證:

彭雪琴力崇儉樸,偶微服出,狀如村夫子。巡閱長江時,每赴營官處,營官急將廳事陳設(shè)之古玩及華煥之鋪陳一律撤去,始敢迎入。副將某以千金購玉鐘,聞公至,捧而趨,砰然墜地。公見之,微笑曰:“惜哉!”副將悚服,不敢仰視。曾飯友人處,見珍饌,輒蹙額,終席不下箸,惟嗜辣椒豆腐。有人謁之于西湖“退省庵”,公衣繭綢袍,加羊毛外褂,已裂數(shù)處,冠纓作黃色(意為褪色發(fā)黃)。室中除筆硯外,惟竹簏二事。久之,命飯,園蔬數(shù)種,中置肉一盤而已。

郭嵩燾是彭玉麟的摯友,曾送給他燕窩以滋補身體,他在回信中表示“趙璧奉還”,理由是“緣生平有鄙愿,不敢食此珍物,因先慈一生未嘗此故也”。粗茶淡食,敝衣草履,踐行了他“予以寒士來,愿以寒士歸”的諾言。

“不要命”

岳武穆嘗言:“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笨上奈涔賳T能做到的太少,岳飛可謂點中了他們的死穴,而這兩條,彭玉麟都做到了。

當然,他的“不要命”主要體現(xiàn)在公忠體國之心與慷慨赴死之志,而非一介武夫的蠻干硬拼。他曾與友人談及統(tǒng)領(lǐng)水師與太平軍作戰(zhàn)時為何不用任何遮擋:

我本一介書生,知近世利器有槍炮,獨少了捍御之法。昔日戚繼光制剛?cè)崤疲云崤Fっ捎谕?,而搓湖棉成團,更置頭發(fā)于內(nèi),用來捍御槍炮。無奈炮子一來,無堅不破。回憶當年訓練水師時,曾也到處尋求御炮子之法:以漁網(wǎng)數(shù)層,懸空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一不能御。以絮被漬濕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二不能御。以生牛皮懸子船旁,以藤牌陳于船梢,三不能御。又作數(shù)層厚牌,以竹鱗排于外為一層,牛皮為一層,水絮為一層,頭發(fā)為一層,合而成牌,四不能御。于是懂得戚氏之剛?cè)崤?,決不能御炮子。就和軍門楊載福等商量,索性放棄漁網(wǎng)、水絮、牛皮等物,直以血肉之軀植立船頭,可避則避之,不可避則聽之。因而麾下水師弁勇,有樣學樣,也相率直立直前,毫不畏忌。憑借矯捷之身手,與敏銳之眼光,相機行事,選擇避免之方。由是感嘆,打仗就是一個不怕死而已。

其實一開始他也在嘗試躲避炮火之法,只是冷兵器時代的遮擋物都無法防御熱兵器的進攻,所以只能拋棄遮擋奮勇向前。如果沒有這種“不要命”的決心,早就被無法躲避的炮火嚇破了膽。

長年累月的水師生活,奔波逐浪之間,彭玉麟飽受潮濕風寒之苦,患有心悸、氣逆、咯血、風濕等多種疾病,晚年更是老病頹唐,軀體支離。然而一旦國家有需要,他便義無反顧,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張之洞曾如此評價彭玉麟:“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剪海中之鱷。艱難時局,矍鑠是翁?!?/span>

所謂“加官不拜”,前文已述;所謂“奉詔即行”,是指中法戰(zhàn)爭(1883-1885)發(fā)生后,朝命彭為兵部尚書赴粵督師。接到詔令后,已近古稀之年的老將軍不顧支離病體,迅速前往。他奏言:“今廣東防務(wù)吃緊,時事艱難,朝廷宵旰憂勤。臣一息尚存,斷不敢因病推諉,遵即力疾遄征,以身報國,畢臣素志。前折即蒙恩準開缺并除長江差使,臣萬不敢辭此次廣東之行,以免另簡他員,往返延誤月日,致誤大局?!?/span>

彭玉麟此去廣東,給中方將士帶來一絲曙光,盡管他無法拯救孱弱的清王朝。

幾年后彭玉麟病故,與彭在廣東籌防時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張之洞寫下這樣的挽聯(lián):

五年前瘴海同袍,艱危竟奠重溟浪;

二千里長江如鏡,掃蕩難忘百戰(zhàn)人。

當年籌防粵疆的情景歷歷在目,而此時身為湖廣總督的張之洞一望數(shù)千里長江風平浪靜,睹物思人,難忘半生驅(qū)馳于風濤矢石之中的彭大將軍!

責編:羅嘉凌

一審:羅嘉凌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來源:《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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