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2022年度生態(tài)環(huán)境特邀觀察員。《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

又訪湘西載酒行

?阿來

今年八月，又訪湘西。

未出張家界機場，就憑窗見到天門山那標志性的巨大穿洞，和洞后更多的參差奇峰。那些山里是去過的，二十多年前就游過蔚為奇觀的金鞭溪、天子山和范圍更大的武陵源。

那時張家界是指一片喀斯特奇峰景區(qū)，現(xiàn)在已成一個地級市的名字。那時市的名字叫大庸。機場有人來接，說兩小時車程，去湘西。張家界也是湘西，地理學(xué)上的，行政區(qū)劃上卻不是。東南行，另有一個湘西州，首府在吉首市。

出機場不久，車行到一條穿城而過的青綠江邊。江的名字很古老：澧。此次的行程，要去另一條名字同樣古老的河的流域。那條水叫：酉。在湖南地界，四條大河從西從東注入洞庭，分別叫湘、資、沅、澧。沅水又有五條支流：分別叫巫、渠、酉、?、辰。這五條河從古代起，既稱水也稱溪，故有五溪之名。唐時，王昌齡左遷龍標縣尉，李白有詩：“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边@五溪俱出于武陵山中。從地理學(xué)上講，武陵山自西北向東南，橫跨鄂、渝、黔、湘四省的廣大地域，但我下意識總將酉水與武陵山作更緊密的聯(lián)系。

這是一個人自己的地理學(xué)，和二十多年前幾次走湘西時都沿酉水入湘的路線有關(guān)：酉陽、秀山、永順、花垣、鳳凰、大庸。

這回改了路線，直奔那時只路過一回的吉首?！妒斋@》雜志作生日紀念，招了些作家聚會，在吉首的湘泉酒廠。湘泉酒廠是記憶中的老名字，今天叫酒鬼酒股份有限公司。

湘泉酒是喝過的。那時走湘西，到一地，看了風(fēng)景訪過人文，總要弄些當?shù)鼐撇?。各種土燒之外，就飲湘泉。那時川產(chǎn)濃香型大曲酒風(fēng)行，但到湘西，喝大小曲混合工藝生產(chǎn)的混合香型的酒，也別有風(fēng)致。一般說來，大曲酒濃郁強烈，小曲酒清芬綿軟，兩者相合，醞釀得法，便兼得兩種風(fēng)味。加上湘西菜腌鮮兼搭，酸中帶辣，與混合香型酒味相得益彰，互相生發(fā)。也喝過湘泉的高端產(chǎn)品，每次都在出湘西時最后一餐，菜升個格，酒也升個格，有鄭重其行的意思。那時錢少，都是湊了份子，才搬了那酒瓶是麻袋造型的酒鬼酒來，一瓶兩瓶，不以酒量，而是以錢為限。那時，主菜在一只淺平的生鐵鍋里，混燉雜燴，矮桌矮凳，坐久了，需要起來活動腰腿?，F(xiàn)在不是了，包房、大桌寬椅。酒廠又有新品牌：內(nèi)參。叫人想起信息分級，如在多年前，見過省部級領(lǐng)導(dǎo)看《參考消息》的大字版。但主人糾正，此內(nèi)參非彼內(nèi)參。闡釋近于道家：“內(nèi)斂乾坤，參悟天地。”那就是“天人合一”的意思了。三壺參過，出門見吉首滿城燈火，抬頭，燈火后，仰見兀立的山峰后疏星點點，感覺人如在舟中，身心輕快，微微搖晃。

不禁想起宋人所作《北山酒經(jīng)》中的一句話：“善乎！酒之移人也！”

醒來時，神清氣爽。窗外滿目青碧，最近處兩株楓楊，再遠，山腳水邊錯落著桐與樟。

山行，去看苗寨。主人有心，不導(dǎo)我們?nèi)狒[的旅游景點，而去尋寂靜村落。迂曲山道，蜿蜒水流，萬木競秀。有松、有櫸，有楓、有楠、有杉。今年南方干旱，石灰?guī)r壁上，一些樹木和竹叢過早顯出枯黃。梯級的稻田，有水灌溉者，正灌漿成熟。渠水斷流者，片片萎黃。在泥墻瓦頂、石板鋪地的村子，走稻田間路，飲井中涼水。眼見天旱減收，遇見村民，卻不顯慌張，由此可知如今農(nóng)民也不全賴地頭一季收成決定溫飽了。遇到一家人，請我們在院壩里坐了歇腳，交談間曉得是租了村民房子直播賣山貨的。再去別處，一樣高溫，一樣天久不雨，但人都從容鎮(zhèn)定。所去之處收入的重頭也不是地里莊稼，而視游人多寡。年青人導(dǎo)游，看橋看水，看老房子，看菜園里豆籬瓜架，看鴨群漫游在顯出大片河灘的水上。中年人在屋里替客人準備餐食。老年人在屋檐下?lián)u著扇子。如此情形，我們也就從容游覽?！皺z校露桃風(fēng)葉，問訊諸莎江草?！痹媱澾€要去酉水支流上的茶峒，也是二十年前去過的，沈從文小說《邊城》的背景地。聽說因旅游業(yè)需要也改了名字，就叫邊城，又聽說最近正在進行景觀提升改造，也就改了行程，去了另外的鄉(xiāng)間。

在鄉(xiāng)間午飯，魚、羊、雞、豬，腌過或沒有腌過；韭、茄、藕、蘿卜、白菜，樣樣都剛離土。屋外陽光蒸騰，田土與植物的氣息四合而來。正所謂“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說好午餐不飲酒，但應(yīng)了這景，主人說：“來兩杯吧?！焙髠湎浯蜷_，有酒。還是好酒。這一回我們是載酒之行。主人拿出來的，是黃永玉設(shè)計仿麻布袋包裝的酒鬼酒。于是把中午不喝的話咽回去，說：“就喝一杯。”杯子卻大。鄉(xiāng)里人喝米酒的杯子，一杯一兩還多。一杯盡了，第二杯就再難推卻。記得以前喝這酒時，就有說道，混合香型，一口三香。入口是濃香，含在口中是清香，進了喉，回味又是醬香。今天卻說，現(xiàn)在中國白酒又多了一個香型：馥郁香。不覺又添一杯。孟浩然詩：“待到重陽時，還來就菊花?！辈坏戎仃枺S色菊花就開在窗外田隴邊上。那菊花不是中國品種，是學(xué)名叫菊芋的洋品種。植株壯健，花大，塊根串連如姜，又比姜碩大，川湘間廣種，早是本地化的蔬菜，當?shù)厝藛咀鲅蠼?。鹽水漬了，酸咸脆爽，正好送飯解酒。

主人還許了一個節(jié)目，回廠里時，拿基酒和老酒自己親手勾調(diào)，兩瓶為限，以為此行紀念。

前兩日優(yōu)游，都在武陵山中，或在酉水支流，或在五溪中另外的溪上，如流經(jīng)鳳凰古城的沱江，就別為一派，不入酉水。

最后一天，目標明確，終于要去酉水了。

越溪過嶺，上山下谷。終于來在以前未到過的龍山縣，危崖入云的八面山下。山下寬谷開敞，酉水河在谷中漂亮彎曲，每一彎都環(huán)抱一片平整臺地，顯示出酉水河多少個萬年的沖淤之功。田疇間村落彌望，最顯眼的就是隔河的里耶古鎮(zhèn)。鎮(zhèn)子臨河有整齊的城墻，背后是田野，再遠是巖隙間綠樹聳立的陡峭山壁。望見這景色時，八面山和里耶鎮(zhèn)都在右岸，我們在左岸。過了橋，便在古鎮(zhèn)邊上了。我們的去處在鎮(zhèn)子上方，有土夯的舊墻殘跡，殘墻瘦土，藜蒿漫長。秦朝的時候，此地已經(jīng)設(shè)縣，叫做遷陵，今天叫做龍山。一片曠地就是兩千多年前遷陵縣署所在。庭廡無跡，剛才過了一陣小雨，水汽中有野草和濕土的味道。現(xiàn)存的是縣署中的兩口古井。它們被不同年代淤積的土層層掩埋，又于二十多年前在考古發(fā)掘中重見天日。

古井口陷在地面下一米多深的地方，斷面上不同年代淤積的土層紋理清晰。井口四周潮濕，土、石和嵌井壁的古木散發(fā)出有些腐敗的氣息。就是這看上去平淡無奇的廢井，其中一口中竟掘出當年棄置的木簡三萬余枚，由此里耶就不再是一個普通古鎮(zhèn)了。項羽粗暴豪橫，克秦都后縱兵焚掠咸陽。焚了華麗宮殿，也焚盡了宮中所藏典籍和國家檔案——簡牘上文字里的中國。以至后世說起秦，這個初創(chuàng)中央集權(quán)，以郡縣制代替的諸侯封建的朝代，總是粗疏渺遠。后來有云夢睡虎簡牘的發(fā)現(xiàn)，大補秦與六國戰(zhàn)爭史與秦代法律之面貌。里耶秦簡則是遷陵一縣的行政文書，涉及了秦王政（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十幾年間遷陵一縣行政運作與社會管理的各個方面。細考這些文書，可以復(fù)原當時國家政權(quán)在一地具體運作的種種細節(jié)，同時間接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基本狀況。

沿廊道繞行一周，井即看完。敞開的井口黑洞洞的，里面潴積的也是今天的空氣，沒有凝結(jié)著秦朝的時間。

轉(zhuǎn)去為井中簡牘所建的博物館。館中，泥灰的厚墻，氣氛安謐，柔和燈光下陳列一枚枚墨跡輕淡的木簡，時間當然不會凝固，但至少讓人感覺是將近凝固。讓人不由得輕緩移步，屏住呼吸。

讓我意外的是，與歷史書上講的秦篆漢隸的文字史不同，這些秦簡都是隸書。篆書難認，隸書就容易多了。于是脫離了講解自己辨認那些文字。

一簡上有這些字：“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棹?！笔钦f船吧?是說誰要用公家船，船長三丈三尺吧?由此知道，彼時酉水上就有船往來。今天，汽車火車，載人輸貨，早上站在酉水邊，見河面空空蕩蕩，不見沈從文寫過的船與筏，還有些許失望。

遷陵產(chǎn)兵器：弩。簡上有統(tǒng)計數(shù)字：“遷陵已計：卅四年余見弩臂百六十九。”如此造物還要以船分輸別處：“出弩臂四，分輸益陽。出弩臂三，分輸臨沅?！倍际撬叺胤?，應(yīng)該是以船載之吧。

郵驛也乘船以行，這簡似乎是當時的路條：“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郵人敞以來?！?

“以郵行洞庭。”更是一張?zhí)貏e通行證了，簽發(fā)人是：“遷陵丞?！?

還有以船載貨的記錄：“五石一鈞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

那時遷陵早已人煙稠密，有戶籍統(tǒng)計：“卅二年遷陵積戶五萬五千五卅四?！毕旅嬗幸秽l(xiāng)名貳春，也有戶口統(tǒng)計：“卅五年遷陵貳春鄉(xiāng)積戶二萬一千三百。”

我只是游人，不是來做歷史研究的專家，讀這一枚枚簡牘時還是興味盎然。此時忽起一念，看找不找得到酉水之“酉”。里耶秦簡陳列中有一個重頭戲，使用至今的九九乘法表全文，館里也重點講說。我依然顧自去找那個“酉”字。結(jié)果真還被我找到。這應(yīng)該是一條關(guān)于戶口遷入的記錄：卅五年八月，貳春鄉(xiāng)“受酉陽盈夷鄉(xiāng)戶隸計大女子一人。”酉陽，今為一縣，在酉水上游的重慶市境內(nèi)，和今天的龍山中間隔了秀山、永順幾縣，那時就通過酉水與遷陵多相往還了。

又見一簡，有兩個“酉”字，依然與陽連用作地名：“書一封酉陽丞印詣遷陵以郵行?！辈擞写藭班]行”的準確時間?！笆卤缢豢滔掳?，起酉陽?！?

是離館的時候了，意猶未盡，主人似解心意，饋送館藏部分簡牘圖片并釋文一大冊。

此次湘西行，在這里到了高潮。下午再沿酉水去別處，無論古跡山水，過眼而已，心思還在那些簡牘文字上面。

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覺間來在了二十多年前的在街邊小店吃過米豆腐的王村，如今也改名叫芙蓉鎮(zhèn)了。風(fēng)雨廊橋上哭嫁的民俗表演，和湖邊壯觀的瀑布也都一一看過。在鎮(zhèn)外農(nóng)家飯館，進湘西之行的最后一次晚餐。

主打菜是應(yīng)季河鮮，魚和甲魚。酒鬼酒放在一邊，主人出湘泉酒一瓶。方形紙盒上有黃永玉手書《湘泉頌》。酒有年頭了，裝瓶也已經(jīng)二十年以上。拿包裝來看，果然。便飲湘泉。酒是陳的香，果然。老酒醇厚甘甜，三香隱約混合，若即若離，若在若不在，回味自然悠遠。以泉作酒名好，《北山酒經(jīng)》也說到泉的重要，所謂“水泉必香”。黃庭堅貶謫戎州，喝了當?shù)匾环N叫姚子雪曲的酒，為之命名為安樂泉：“鎖江安樂泉，水味為僰道第一。姚君玉取以釀酒，甚清而可口，又飲之令人安樂。故兼二義名之曰‘安樂泉’。”

品酒談酒是我所喜歡。喝高興，喝高而興發(fā)，也是我所喜歡。喜歡古詩詞，獨不喜歡古詩詞中老把酒與愁聯(lián)系得那么緊密。酒如生活，滋味豐富，不論把一個愁字寫得如何百回千轉(zhuǎn)，又怎能曲盡世事的風(fēng)云萬千。我飲酒，要的不是尼采所說酒神精神所達致的“悲劇性陶醉”。我們要把酒言歡。到一地，與一地之新相識會飲，當?shù)鼐?、當?shù)厥?、當時情，也是深入當?shù)厝宋牡囊环N方式。

窗外飄雨，倏忽而來，倏忽又止。話漸多，酒漸少。

又說到里耶秦簡，主人說其中也有關(guān)于酒的記載。乘酒興又查館中所贈簡牘釋文。果然找到一則：“卅二年丁丑朔丙申，倉是佐狗出祠先農(nóng)，余徹酒一斗半?！边@里的“倉是佐”是署中吏職，“狗”是人名。祭禮先農(nóng)神后稷用了一斗半酒。祭祀后又把用過的酒拿去售賣：“斗賣于城?！?

又說到古籍中，關(guān)于“酉”的本義：“酒者，酉也?！蹦敲矗纤叧鼍?，酒命湘泉，自是順理成章了。

酒喝完，上路時再過芙蓉鎮(zhèn)口，筑壩成湖的酉水在低處閃著幽光，腳下的崖壁上，白天見過的那道瀑布水聲響亮。這一回走湘西，穿五陵，訪酉水，載酒而行，且行且飲，酣暢莫名，不能無記，連夜率寫此文。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出版有詩集《搬山寄》 《入林記》等，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武漢文學(xué)院簽約專業(yè)作家。

《酒鬼書》

?張二棍

1

來自故鄉(xiāng)的告誡是，飲烈酒者

性毋烈。也就是說，唯有

至仁至柔的人，才能將

每一滴烈酒中的刀槍劍戟

化為春風(fēng)細雨。所以

故鄉(xiāng)的另一條勸慰是:

愁苦時莫飲酒，那是酒

在一滴一滴，飲人。仇恨時莫飲酒

那是人，在一滴一滴飲血

2

山川是酒器。而山中

白云是酒，大霧是酒

江河也是酒器。而落花是酒

影影綽綽的小舟，和

對岸幾個螞蟻般的農(nóng)人，也是酒

我這個自醉的酒徒，流連于

大自然鋪排的無數(shù)場酒局之間，將一切

目中風(fēng)物，耳畔動靜

都視如佳釀

3

必須宣稱，我生在一個詩

與酒交織的國度。在我的國家

釀酒的手藝，和寫詩的技法

同樣備受尊重。一壺好酒

和一首好詩，必將會百世流傳

4

也許，我就是傳說中

那個生下來，就已醉意朦朧的飲者

攜帶著古往今來，所有善飲者

桀驁的基因:

我不舉杯，明月也會主動邀我

我一低頭，故鄉(xiāng)就盤桓而來，攜帶著

無數(shù)影影綽綽的故人，他們

蜂擁而至，在我的胸口

斟滿，熱辣辣的問候

5

哪怕你我滴酒不沾，也能從

無數(shù)詩篇中，獲得淋漓的醉意

哪怕你我飲至酩酊，也必于

寥落的詩行中，找到千年前的知音

6

釀酒，是溫柔而偉大的發(fā)明

釀酒，更是一次深刻的變法

五湖四海的谷物們，滴血認親般

將血脈糅合在一起。釀酒師

同時，也具備政治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的

頭腦與胸襟。他們的雙手

在無盡的勞作中，也革命著，洞察著

甚至，篡改著每一粒糧食的

命數(shù)，與天性。一個上好的釀酒師

其實也像個造物主般，深諳

于無盡歲月中，唯有對五谷曉之以情

動之以理，才能使一壇老酒

幽香漸生，讓一位籍籍無名的飲者

化身為振臂的豪杰，長嘯的名士

一審：萬璇  二審：喻志科  三審：熊佳斌

責(zé)編：萬璇

來源：內(nèi)參酒微信公眾號